每隔几年,我都要带着孩子们返回海南故乡,一边到墓前探望己离去的父母,一边看看故乡的新面貌。
当我踏上故乡的土地,面对着村中一条条干净的柏油路,面对着那海洋般的绿油油稻浪,面对着那田间飘扑而来的芬芳,我陶醉了……故乡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可是,在这清新的空气中,我仍然闻到挟着一股苦涩的味道,使我不觉得打了一个冷颤。我的故乡,后面是一片绿色的山,前面是一口二十里长、犹如月牙形的罗猛塘,从村头伸延到村尾。多年不见,故乡一切都在变,变得越来越美丽。但是,曾经与我一起幸福地度过童年时代的罗猛塘,如今,我一看到她,一种混合着的甜美和辛酸、快乐与痛苦的感觉,立即流遍了全身。
六十年代,父亲常常给我讲起罗猛塘的美丽动人的传说:很久以前,村里有位财主女儿叫阿秀,她悄悄地爱上了村里的一位穷秀才,财主知道后,将穷秀才痛打了一场。然后,把阿秀关在家中,不准她与穷秀才相会。尽管财主给女儿每餐送上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可是,阿秀却总是吃不下去。她在房中天天想念着穷秀才,日长夜久,阿秀的身体不但不好,反而一天天消瘦下去。七月初七,财主放了阿秀。这天晚上,阿秀约穷秀才偷偷地来到罗猛塘边相会,他们在一起诉说别情。然后,就一起投入罗猛塘自尽了。死后,财主不愿意女儿和穷秀才在一起,把阿秀埋在南岸,穷秀才埋在北岸。过不久,他们俩变成两棵香蕉树,每逢七月初七夜,穷秀才都要划着香蕉树过南岸去与阿秀相会……
故事是动人的,然而,罗猛塘也像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一样,让人喜欢。蔚蓝的罗猛塘水,每年农历五月初五,村里小孩都要拿着鸭蛋到塘里“洗龙水”。八月中秋,全村男女老少都要提着鱼筐到塘里抓鱼去。有一次,我与爸爸抓到一条几斤重的大鲤鱼,回家后,妈妈将大鲤鱼和咸菜煮了一锅,喷香香的,全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一场。更有趣的是,我小时候喜欢钓鱼,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就拿起钓鱼竿往罗猛塘钓鱼去。那时,罗猛塘里的鱼很多,每次钓鱼我都不会空手而归,多则二、三斤,少则一斤。夜幕降临,我提着一串鲤鱼回家时,爸爸一见此情景,他就会哈哈大笑地说:“有出息”。
罗猛塘更使乡亲们喜爱的是,每当稻田间里干旱时,她的水就化作瀑布流向田间。她成了乡亲们生命的源泉,时刻滋润着故乡的土地,滋润着故乡的人。当我呼吸着从罗猛塘中吹来的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时,我的心与这微风里悠悠忽忽的鱼米之香,与这清醇沁腑的清泉,渐渐地融化在一起,是那样的和谐。我知道,我的成长是离不开故乡罗猛塘的水养育。正因为这样,尽管我在离故乡遥远的异乡,每当我遇到困难时,就想起她,此时,她就以那慈祥母亲的温暖爱抚我,使我鼓起战胜困难的信心;当我快乐时,她就以母亲的古朴和恬静来安慰我。所以,我在遥远的异乡,每时每刻都怀着感激之情,如痴如醉地回忆着,当年那令人神往的罗猛塘……
罗猛塘四季常青,景色宜人。特别是每当夏天来了,塘里就荡起一层层的涟漪,犹如一条白色的飘带,蜿蜒于一片片轻轻摇曳的芦苇林和连绵起伏的稻穗之中。傍晚,如果你漫步来到塘畔,那不计其数的鱼儿,从水中跃起来抢食,那声音犹如远处传来的二十万响的鞭炮声。鱼塘中那年轻的男女青年,正摇着用香蕉树做的小划船,一边哼着家乡的歌谣,一边围着“塘宽”的稻穗放过夜鱼网。明早收网时,一条条活生生的鱼挂在网上。此刻,年轻人的心简直像蓝天里的燕子一样幸福快活,他们赞美着家乡的美,憧憬着家乡的未来,陶醉于一片乡情之中。
可是,南巡的春风吹到罗猛塘后,据说,村里那几位先富起来的有钱人,他们不是向荒山荒岭要钱,而是瞪住这长宽二十里的“绿水”,雇了好几百人,在一个多月里,挖沟引水,把三、四米深的鱼塘水排干了,办了烧砖厂。从此,罗猛塘的上空,从一片晴朗的天堂,一下子变成了乌云密布的天空。往日的罗猛塘,没有了水,没有了鱼类繁殖,失去了她的秀丽、动人的光彩,失去了她的回生之力,变成了刺草丛生,荒荒凉凉之境地,乡亲们眼巴巴地看着这一情景,心都碎了。傍晚,我默默地走在罗猛塘畔,昔日那年轻人朗朗的笑声看不到了;那鱼跃抢食稻花的响声听不到了;更使我难过的是,当年那青蛙为家乡的夏夜唱赞歌的情景没有了。如今,干枯的罗猛塘,变成了十分丑陋。
是的!故乡的罗猛塘,尽管是那么丑陋,终究还是故乡的罗猛塘。我多么盼望会有一天,笼罩着罗猛塘上空的迷雾消散,重新恢复她往日那光辉和风采。当我下次返回故乡时,故乡的罗猛塘,不再是垃圾成堆的凄凉场面,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应是,青蛙叫得呱呱响,鱼儿跃得步步高的动人景象。
啊!昨天失去的就让她失去了!当她从迷惘中走出来时,定是清新芬香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