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速写
罗雪村画
刘凤桥
吴小如先生学问大、爱纠错是出了名的,故生前就被称为“学术警察”。为此,他还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总结他一生得失,都是“认真”造成的(邵燕祥先生赠吴小如的诗中就有“得失都缘太认真”句)。也有人劝他“随俗”,做个不招人烦的“好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可他偏不听劝——就在去世的前一个月,纵手不能书,仍要口述文章,指出某人某书的多处错讹,请学生记录并送某报发表,唯恐谬种流传。
大凡能发表文章、出版专著的,都是社会上的所谓“名人”了。先生公然指出这些人文章中的错误,与名人为“敌”,招惹麻烦,自讨苦吃就在所难免。有人攻击吴先生是借名人炒作自己,提升知名度,先生听后只是淡然一笑。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吴小如就以“少若”等笔名闻名文坛,陈寅恪、俞平伯、章士钊、周作人、沈从文、林宰平、顾随等前辈大师皆推许有嘉,算得上是“资深”名人,似乎没有再借名人成名的必要了吧。吴先生自己的解释是,名人影响大,名人的错误影响也大,所以,“擒贼先要擒王”。吴先生就是这样“纠”心不改,苦中作乐,不受欢迎地一直在战斗,还常常慨叹和抱怨像他这样的“警察”太少。
有好心人多次劝他:“算了,那么多错误,您一个人纠得过来吗?”“别再做这些招人烦的傻事了”等等。每每,吴先生总是简单地应一句:“习惯了,改不了。”
吴先生真的是改不了吗?以我对他老人家的了解,恐怕不是!他是不想改,或者说是不能改!
吴先生自称是个教书匠,一生以教书育人为乐、为荣。为人师表,是他一生崇高而神圣的追求(先生在文章中多次表达过这样的思想)。先生也不是不懂世故、不会圆滑、不知好歹,像他这样的“通儒”,这样的世纪老人,什么道理不懂,什么世相看不清楚!他之所以“秉性不改”,甚至被人骂“老顽固”,更多的原因是他的身份使然。吴先生是教师,是大学教授,是著名学者,是众人仰慕的“先生”。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师道”与“师德”才是他看重的“秉性”,更是他心中一直坚守的精神高地。他总是说:“只要我活着,我就得管!我死了,你们管不管,我也管不了了。”说起这些话时,他总是长叹一声,让我们感到些许无奈和悲凉。
吴先生不仅善于扬人之“恶”,更敢于扬己之“恶”。如果有人指出他的文字错误,他一定会立刻承认并向指谬者致谢,甚至写文章公开服善,决不为自己护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汪少华先生在其《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一书中指出吴先生著作中的一些错误,吴先生看到后马上写文章公开承认错误,虚心接受批评,并郑重向读者推荐汪君的这本“好书”,表扬汪少华“学有本源,功底坚实”(见《学术规范应坚持守正》载《文史知识》2009年第1期)。
刘绪源先生在《出人意料的吴小如先生》一文中还写过这样一件事:“小如先生常撰文批评他人下笔出错,有些话说得颇不留情面。那一次,是陈四益先生写来一文,指出小如先生谈四库全书时有一处硬伤。文章发表后,好多人等着看这位‘学术警察’怎么应对,我也担心小如先生会有难堪。出人意料的是,不几天我就收到小如先生来信,是一封供公开发表的信,对陈文表示感谢,坦然承认自己做学问不细,虽入行有年,须补的课仍不少,希望有更多同道今后监督帮助。我读后感慨不已。陈四益先生到编辑部来时,也对此深表感叹,说事出意外,本以为老人家会寻理强辩,不料如此干脆,前辈颇不可及。等着看出洋相的人这下都不响了。此后,小如先生纠谬的文章照写,口气照样尖锐。人们从他的文字中,看到了一位昂昂然不妥协的形象,既不对他人错误妥协,也不对自己妥协。在学界风气大变的今日,这虽有踽踽独行的苍凉感,却自有其高大伟岸,令人过目不忘的一面。”
吴先生去世后我一直在想,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呢?直到我把他的著作又重新翻读了一遍,并联系先生平时与我的言谈,才豁然明白:先生是对的。试想,如果像他这样的“先生”都放弃坚守而随波逐流甚至欺世媚俗,那么,知识分子的担当何在?这个社会的良知又在哪里?所以,吴先生必须坚持,必须认真,必须战斗!
吴先生就是这样认真地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对待社会,以舍我其谁的姿态和勇气,固执地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一些事情。有人说,他就像一只牛虻,以毕生的心血撕咬着时代的屁股,阻止它在浮躁中沉沦。在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自觉和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