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赵翼以及他周围的人跟同时期地处泰西的英国学者诗人、文官武将乃至君王勋贵们放在一起看,我们就会发现,赵翼本人和他所处的文化环境缺了一个关键的、后来证实也是致命的维度。(资料图/图)
半年前,借清宫剧《延禧宫略》走红,清高宗孝贤纯皇后富察家的往事一时受人热议,皇后之弟、保和殿大学士傅恒竟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这位生前“汗马勋名两战场”(指平定金川和征缅二役)的人物在寂寥二百余年后以这种方式重新走红,也委实是意想不到的事。不过,看到傅恒的名字频频出现,我首先想到的却是乾隆朝学者兼诗人赵翼,记起他与傅恒的际会与过从,以及由此留下的文字。
乾隆二十年(1755年),赵翼任内阁中书,翌年夏,选入军机处行走,在早于他十年行走于军机处、后辟为大学士的傅恒手下从事草制拟旨的工作直到乾隆二十五年。这是他在考取明通榜之后,一生中出任的第一个公职。之后乾隆三十三年,赵翼自广西镇安知府奉旨赴云南参赞征缅军务,再次在傅恒麾下效力。然而乾隆三十七年,他便早早辞官里居了,此后再未出仕。这也就是说,赵翼不长的官宦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傅恒手下做事的,《清史列传》谓军机处“进奉文字多出其手……大学士傅恒尤重之”,《檐曝杂记》说“傅文忠公恒来滇经略,余以故吏又橐笔以从”,可见二人缘分不浅。赵翼《瓯北集》中有数篇写其在军机处的工作,其中《军机夜直》二首描写最细。其一云:
鳞鳞鸳瓦露华生,夜直深严听漏声。地接星河双阙迥,职供文字一官清。蛮笺书剪三更烛,神索风传万里兵。所愧才非船下水,班联虚忝侍承明。
记录了紫禁城内值夜的情形,然而并没有提到傅恒。其二则是颂圣诗,提到当时定伊犁、平葛尔丹、大小和卓叛乱等战事,不过也依然没有傅恒:
清切方知圣主劳,手批军报夜濡毫。锦囊有策兵机密,金匮无书庙算高。乐府伫听朱鹭鼓,尚方早赐紫貂袍。书生眊笔惭何补,不抵沙场斫贼刀。
这一时期的诗作虽并未言及傅恒,然其所著笔记《檐曝杂记》却有不少关于此时期与傅恒有关的记录。例如从中我们得知,所有“军机大臣[一]同进见,自傅文忠公始”,“然上眷倚[傅恒]有加,每日晚膳后阅内阁本章毕,有所商榷,又独招文忠进见,时谓之晚面云”。又记载傅恒为军机处首揆后,稍稍改变其前任张廷玉、讷亲“门庭峻绝”之风,“颇和易近情”,“然外吏莫能登其门,督抚皆平交,不恃为奥援也。”对于自己日常合作的上司,赵翼记叙傅恒“文学虽不深,然于奏牍案卷,目数行下。遇有窒碍处辄指出,并示以宜作何改定,果惬事理,反覆思之,无以易也。余尝以此服公。”还记载有年腊月傅恒看到赵翼冬帽破旧,曾给这位寒窘的下属五十两银子,“嘱易新帽过年”。关于傅恒的个人爱好兴趣,赵翼回忆道:“傅文忠公家所在有钟表,甚至傔从无不各悬一表于身,可互相印证[时刻],”所以从来不误期会。
傅恒进入赵翼的诗歌,则是在二人第二次共事、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第四次征缅期间。傅恒挂帅为经略,日夜兼程四十日自京抵滇,而此时从广西镇安府任上赴滇参赞军务的赵翼已在军中数月。傅恒到任,赵翼写下《春和相公经略来滇余以故吏仍直幕府敬呈四律》,其中第四首说:
天南岂意得从行,六载曾随禁地清。故吏公犹殷待士,书生我本不知兵。汪童敢忘横戈志,陵母能坚伏剑情。凭仗运筹平荡早,幕僚也得倖功名。
此外《檐曝杂记》中有一则记参赞征缅军务事,而其所著《皇朝武功纪盛》中还有一篇更详尽的《平定缅甸述略》。然而这两处关于征缅之役的记载,除了提到赵翼作为幕僚就清军渡戛鸠江事为傅恒参谋以外,都不见二人交流细节。
征缅之役尚未毕,赵翼就先被调离了军职,去守广州。告别仍在戎帐经略军务的傅恒,他留下一首《留别经略》:
愧向军前脱战袍,天南得侍本奇遭。从戎吾敢辞无胆,冒瘴公犹入不毛。或免道旁谋室误,忍夸局外有棋高。十年恩旧临分处,别泪难禁涌似涛。
当时二人都不知道,这一别,便是永别。
赵翼到了广州任上(1770年),庶务和游山玩水之外,著作中提到一件格外引人注目的事。在那个当时唯一与西洋列国开口通商的地方,赵翼在虎门第一次见识了西洋造船的精妙高超。《檐曝杂记》有“西洋船”一则叙其帆桅之复杂、操控之严密,更留下长诗一首《番船》,详述此事,其中有这样几句说道:“其舱分数层,一一横板挡。辟窦列铳炮,庋阁实货藏。……百门佛郎机,轰迸毒雾瘴。”对于熟悉近代中西关系史的人来说,这样亦商亦战的船让人想到早于赵翼知广州近三十年前的1742年,英国皇家海军上将安逊(AdmiralGeorgeAnson,1stBaron,1697-1762年)在环球航行中抵达澳门和广州所航之“百夫长号”(Centurion)。在航行完成不久后出版、颠覆了十七世纪以来中国在欧洲人心目中正面形象的畅销书《乔治·安逊环球航行记》(VoyageRoundtheWorldintheYearMDCCXL,I,II,III,IV)中,安逊在叙述他在广州的经历时曾炫耀说,他所指挥的这艘战船可以消灭大清全部水师。我们今天知道,这并非是漫夸海口。他之所以没有付诸实施应该是当时尚无此必要,而且倘若真地实施了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接续。不过消灭大清水师只是延迟了而已,因为在之后几乎整整一百年的1840年,另一位皇家海军将领伯麦(SirJamesJohnGordonBremer,1786-1850年)指挥四十余艘战舰——这次大多是蒸汽机动力船——打响了第一次鸦片战争……
安逊到达澳门、广州三十年后,赵翼见识到的“番船”,最有可能就是像安逊统帅的“百夫长号”那样击败了西班牙海军、获得全球海上霸权的英国桅船;而且这三十年间,英国的航海造船技术又长进了不少。无论如何,停泊在虎门的这艘西洋船显然给赵翼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实早在军机处时,赵翼就已经见识甚至使用了像西洋乐器、千里镜、眼镜、钟表等舶来物,也接触了汤若望(JohannAdamSchallvonBell)等传教士所遗西洋历法乃至基督教圣物,故而有了“始知天地大,到处有开辟;人巧诚太纷,世眼休自窄;域中多墟拘,儒外有物格”、“始知创物智,不尽出华夏”这样的见识。然而尽管如此,在广州看到这艘番船航行高效、火炮威重,却没能在他心里唤起一丝恐惧和忧虑,他只是先感叹西洋人“不惜九死行,为冀三倍偿;重利而轻生,举世固同恙”,再自我陶醉道:“惟中国有圣,休气远乃望。睹兹重译通,足徵景运旺”。当然,公平地说,也不只是广州地方官赵翼一人在看到西洋船坚炮利时没有产生危机感,就是二十三年后,英王乔治三世的使臣马戛尔尼(GeorgeMacartney,1stEarl)率领舰队泊于天津大沽口登陆来拜见乾隆,也没能让皇帝和负责接待的和珅等宰辅们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
先期离滇赴穗的赵翼在游玩粤西时听到官方宣布征缅之役胜利,写下了《闻经略出师老官屯水陆攻围缅人乞降班师奏凯诗以志喜》四首,其四曰:
簪毫幕府忝从戎,别去方闻息战攻。剧喜世堪长偃武,敢嫌身不与成功。铁桥波静蛮江白,铜鼓春喧社火红。所惜摩崖吾未及,笔端空负气如虹。
然而此后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赵翼赴滇期间的另一位上司征缅副将军阿里衮因征战期间罹疫死于军中(赵翼为此作了《哭果毅阿公病殁于军》),再是经略傅恒也同样因疫症在回朝路上病殁。为此赵翼写下《太保傅文忠公挽词》,其中第四首曰:
地望尊崇总百台,敢期寒畯受培栽。我无私谒偏投契,公不谈文乃爱才。去定仙官班上列,生原佛地位中来。敬容今日余残客,樗散凭何倚不才。
二人的交际至此便以傅恒的病逝彻底终结了。
赵翼是乾隆朝三大诗人之一,其所著《瓯北诗话》在清人诗话中也属上乘,而其《二十二史札记》更是史学大作,壮年出仕期间的他同傅恒的这段过从经历也可圈可点。然而如果我们跳出域中,跨越重洋,将他以及他周围的人跟同时期地处泰西的英国学者诗人、文官武将乃至君王勋贵们放在一起看,我们就会发现,赵翼本人和他所处的文化环境缺了一个关键的、后来证实也是致命的维度:当时已经拥有这一维度的英国人仿佛是开启了上帝视角,由此可以安排当时和未来世界的格局;而同时期的中国人却对此浑然无知,上上下下还沉湎于早已在英国人审视之下的大观园里。他们与同处其中的贾宝玉们都一样不曾想到,怡红院的博古架上摆着的那艘西洋自行船的本体将要载走的不只是林妹妹,随之消失的会是大清的整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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