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礼与本文作者(左)
梁思礼(右)重回天津梁启超饮冰室故居
1974年,梁思礼在干校养猪圈边上
梁思礼在酒泉卫星发射场
尚超
梁思礼先生是中国科学院院士,1924年8月24日生于北京。他是维新运动领导者梁启超最小的儿子,有很多文字描述过这位天真可爱又很聪明的“老白鼻”(老baby)。
我同他第一次会面,可追溯到1967年冬季的一天。他替代所长主持我国第一个自行研制的导弹控制系统技术会议,当时,参会人员有迟到的,他进行了批评,还要求迟到人员回去自觉向科室领导报告原因,机关人员监督执行。自此,我认识到他是位工作认真的技术干部。在之后的40余年里,尤其是他到七机部(航天部)机关工作后,我更亲历了他的教诲,受益很多。
仿制1059导弹
2005年秋的一天,我们闲聊,梁思礼回忆说:“我年幼时,爸爸总手把着我的手,用毛笔给远在海外的亲属写信。梁氏家族档案中至今还保留着"梁思礼吃大米""梁思忠吃大葱"等我同爸爸一起写下的墨迹。爸爸写文章时,爱抽烟,喊我帮他拿,我不仅递给他烟,同时还递上他用的烟嘴和火柴,所以他很高兴。爸爸生前也常常给母亲许愿,60岁后不再从事社会活动,要专心教育孩子,可惜他56岁就撒手人寰。那时,我不满5岁,了解爸爸事很少,但他遗传给我的爱国主义基因,通过他的遗著以及母亲的教导,使我终生受益。”
1935年,梁思礼先生考入天津南开中学,后转入耀华中学,读到高中毕业。1941年,他怀着一颗“工业救国”的心,开始了8年自费留学美国的生活。为了积攒学费和生活费,他四处找活儿干,到饭店洗碗、端盘当侍应生,扛包送货,到旅游胜地当救生员。在华人被视为“劣等民族”的美国,他刻苦学习,1945年在普渡大学无线电与自动控制专业读完本科,1947—1949年攻读辛辛那提大学自动控制专业硕士、博士学位,都以优异成绩答辩通过,他还获得多个荣誉协会的“金钥匙”。
1949年,梁思礼先生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成立的消息,不顾美国的高薪聘任,毅然回到祖国,被分配到邮电部通信技术研究所工作。1956年10月,国防部第五研究院(简称五院)成立,钱学森任院长,下设10个研究室。经选调、**总理批准,他担任自动控制研究室副主任。自此,他作为钱学森的得力助手之一,带领30多名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成为我国导弹装备和航天事业的开创者之一。
那时,军委在北京长辛店组建了一处教导大队,梁思礼作为技术副大队长,为炮兵、酒泉导弹发射基地(后改称酒泉航天发射中心)培训指挥和操作人员。有报道称:“先有教导大队,后有酒泉航天发射中心。”这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教导大队为酒泉基地输送了300多名指挥、操作技术干部,后来不少司令、参谋长都称呼梁思礼是“梁老师”。
五院成立时,我国就建立和发展中国的导弹技术同苏联举行谈判,他们同意派专家和提供两发供教学用的P-2导弹(即苏联仿制德国的V-2导弹)。P-2运抵长辛店后,梁思礼也是第一次看见,在苏联专家协助下,他肩负起自动控制系统仿制的重任。
他根据P-2导弹配套资料和所学知识,首先掌握各台仪器仪表功能,然后带领学员下车间,同工人一起仿制。有的关键仪器资料,苏联设计局未提供,通过大使馆也未能解决,卡了脖子。他根据钱学森的指导,对这些仪器进行实物测绘,补充成完整的图纸资料。另外,仪器仿制出来后,要进行单项实验,还要将多台仪器设备连成系统进行实验,这就需要建立实验室,向土建工程部门提交任务书。可以想象五院建院初期梁思礼工作的繁重。
仿制1059导弹,原计划1959年10月发射,因诸多原因向后推迟。就在仿制进入关键时刻之际,苏联政府撕毁协议,撤走全部专家。苏联撤走全部专家不到两个月,1960年11月5日,在酒泉发射基地,我们靠自己的队伍,仿制的第一发近程导弹发射成功。试验结果证明,控制系统工作良好。梁思礼后来回忆,我在酒泉基地现场听到发射成功的话音,先是流泪,后又激动得笑了,终于为祖国争了气。
研制近程导弹
近程导弹在仿制导弹的基础上做了较大的改进设计,命名为东风二号(简称东二),1960年5月开始设计。梁思礼仍挑着控制系统的大梁,带领队伍进行修改设计,使仪器设备尽量小型化,以适应总体布局和安装要求。1961年开始试制,1962年3月初运抵酒泉发射基地测试发射。
梁思礼后来曾回忆:“我难忘这年的3月21日,导弹矗立在发射台上,聂荣臻元帅坐镇在距离发射点5公里外的帐篷前,我站在离发射点2公里的吉普车旁。"点火",一声令下,导弹摇摆起飞。可是刚起飞就落地爆炸了,形成一个大坑,距发射台只有300米。我望着深深的大坑,难过呀!几天吃不下饭。”
经过故障分析,是对导弹研制程序认识不足,地面试验不充分造成的。梁思礼领着团队着重对姿态控制系统进行了新一轮设计。1964年6月至7月,修改后的导弹出厂试验,连续3发都取得圆满成功。中国人从此学会了如何研制与生产导弹。
东风二号研制试验成功后,梁思礼领着控制系统团队再接再厉,除配合该型号批量生产、装备部队外,侧重在该型号基础上提高可靠性研制,并改称为东风二号(A)导弹,火箭部分好比是“枪”,射出去的火箭头是“核弹头”,两者要结合研制。
经过周密准备,1966年10月27日,在我国西部成功进行了首次导弹核武器试验。试验的成功不仅震撼了世界,也批驳了美国当局自1964年10月我国爆炸原子弹后,一直藐视“中国只拥有核弹没有枪”的论点。
远程导弹是“八年四弹”中最后一个型号,计划1972年发射试验,技术总负责人是著名的火箭与导弹老专家屠守锷,梁思礼是他的助手,分管控制系统研制。那时,国内处于“**”时期,国际上则是苏联在中蒙边界屯兵百万。因而,**发出“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加快云贵川陕“三线”建设。当时,七机部发生武斗,屠守锷、梁思礼是在**保护下工作。
远程导弹研制有“两新”的特点:一是队伍人员新,多是1964、1965年新分配来的学生;二是型号方案全新,基本没有可继承之处。它具有大推力发动机、远程高精度控制等特点。梁思礼领着新组建的团队,不仅对新采用平台——计算机制导方案、摇摆发动机伺服机构控制等新技术进行攻关,还要跑“三线”协助那里的领导进行研制生产定点建设。梁思礼后来总结道:“我与同事们一起,经过研究和反复计算,下决心对火箭惯性制导理论开辟新途径,也为后来大型运载火箭伺服控制、灵活的变轨道控制发展奠定了基础。”
屠、梁等领导的这支过硬团队,经历了八到十年的奋斗,从失败中找原因,不断提高运载能力与改进设计,又不断完善,终于在1980年5月18日,将一颗试验弹头精准地送入南太平洋,又一次震撼了世界!在庆功大会上,****振臂高呼:同志们,我们胜利了!人民胜利了!
转型去“长征”
中国长征系列运载火箭多是在导弹的基础上转型改进发展起来的。屠守锷、梁思礼等领导团队在研制远程导弹的同时,就将其主动段(即火箭部分)列入发射返回式卫星研制,该型号命名为长征二号。1970年,远程导弹暂时告一段落,团队把工作重点转到长征二号的研制中。
梁思礼后来回顾:1974年11月,长征二号首次出征,发射返回式卫星,火箭起飞后,俯仰姿态失稳,20秒后自毁系统工作,星箭残骸坠落在发射场周围。事后查找原因,是控制系统中一根导线伤痕断裂所致。他深感痛心,主动做了检讨,吸取教训加以改进——采购使用导线,焊接前,车间严格检查把好质量关;关键电路,采取冗余设计,提高设计可靠性。
吃一堑,长一智,提高可靠性设计,加强地面试验和采购生产管理,一年后重新组织发射卫星成功。不仅如此,数年来连续发射内星和外国星数百颗,也发发成功,被国家授予“金牌火箭”称号。梁思礼回顾:“长征二号系列火箭伴我老矣!”
火箭与导弹的控制系统涉及机械、机电、电子、无线电等科学技术,是一个庞大的科技“家族”。在每一阶段,梁思礼对控制系统仪器设备的革新,对无线电系统装备的创新要求,都是狠抓不放的。
如80年代,在增程的远程导弹研制中,作为所长,他亲临潼山,蹲点50余个日日夜夜,配合那里的计算机研究所,研制出加固型的小型化弹上计算机。又如在长征三号火箭研制初期,组织专业队伍研究,使控制系统采用通用计算机自动化测试(CAMAC)方案,并带动遥测、外侧、安全等系统也采用CAMAC方案。从此,航天工程、导弹装备各大系统全面走向自动化测试。
80年代,梁思礼由七机部一院副院长调七机部任总工程师,后历任航天部、航空航天部、航天工业总公司科技委常委、副主任等职务。这期间,多型号展开研制,且设备陈旧,投入技改费很少,另外,体制机制的不断变化,有些已不适应发展航天与武器装备的需求。因此,大小型号不断试验失败,直接导致了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为了扭转这一局面,梁思礼在科技委担负起新的重任,协助部领导刘纪原抓航天产品质量与可靠性,那时候,大家习惯称呼他为梁老总。
1990年初的一次座谈会上,他说:**提出“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的质量方针,不是喊口号,产品质量是产品生命也不是一句空话,都要贯彻落实到实处。产品质量与可靠性是设计出来的,不是统计出来的;是生产出来的,不是检验出来的;是管理出来的,不是实验出来的。这些年,机关做了不少工作,清理过去文档,并起草建立了一系列规章制度,进行产品的责任制管理是正确的,对产品从源头抓起,进行可靠性设计也是对的。
后来,他又倡议建立产品可靠性设计评审、生产过程可靠性控制、可靠性试验、可靠性评估等可靠性工程工作。编制了《可靠性工程培训教材》,全方位进行在职研制队伍培训,这为后来的载人航天工程奠定了基础。
梁思礼院士于2016年4月14日去世,享年91岁。他的一生是科技人生、航天人生。梁启超生前担忧他的孩子中没有一个是学自然科学的,没想到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老白鼻”实现了他的遗愿。不只如此,梁家“一门三院士”,可谓“满门俊杰”,梁启超在天之灵一定是没有遗憾的。
供图/尚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