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有人的写作都有第一次。就像孩子学步,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迈出脚去。每一种想法都得有开始,有了开始,就有了信心和希望。
我的副刊“第一篇”,是上世纪70年代当知青时得的。
1972年春,我从杭州到北大荒鹤立河农场下乡已过去两年多。那年4月,我从菜园队调到了二分场“郊外”的砖瓦厂。由于压砖压瓦需要三班倒,下了夜班后白天睡觉,砖瓦厂就在距工地一里远的地方建了两排知青宿舍,隔成三五人一间的小宿舍。我和两个鹤岗女生住一个屋子。
她们有时候倒班,不在宿舍里,我一个人觉得安静极了,蕴藏心里已久的写作愿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下工后一有闲空,我就埋头看书,写信记笔记。屋子里除了炕就是窗台,没有桌子,我都是趴在炕沿上或是箱子上写字。但有一天出门,我眼前忽然一亮,发现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炕桌,是那种非常粗糙简陋的临时小桌子,桌面坑洼不平,四条腿的木柱都带着毛刺,还有些摇晃。我惊喜万分,把它捡回来收拾干净,找到一块硬纸板垫在桌面上,又铺上一张画报纸,上有鲁迅先生画像。再找来一块透明的薄塑料布,抻平了把桌面包上,用图钉按紧,一张朴素干净的小炕桌便改造成功了。
我在这张小桌子上开始写作练习。每天凝视鲁迅先生严肃的面孔,觉得就像面对一位严格的老师,给予我一种无形的约束力。记得夏天下大雨,屋顶漏水,雨水从天花板渗下来,滴在我的小桌子上,一滴一滴洇入画报纸,把鲁迅先生的“头发”都打湿了。
那一年冬季,我随连队知青去小兴安岭林场伐木,竟然有了按质按量发放的计件工资和奖金。我的第一篇习作、小小说《灯》,就是那年夏天写的。
《灯》的故事很简单:知青电工小江担心被人说成走“白专道路”,平时不认真学习电工技术。一天晚上修配厂突然走火停电,他束手无策,连脚凳都不会用,灯杆也爬不利索,检查不出问题在哪里。这时候指导员出现,迅速扑灭了火,又很快查到症结:正是小江前一天干活方法不对,导线相通引起短路,导致了事故……指导员语重心长地对小江说:我们工人阶级想要对人类作出较大贡献,就要永远坚持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他拉开总闸,灯光照亮车间,也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稿子写得很快,写好后我修改抄写一遍,寄给已“被解放”恢复工作,在上海“出版革命组”当编辑的任大霖老师。上世纪60年代他曾担任《少年文艺》主编,1961年我小学五年级时,在《少年文艺》发表了第一篇“少年习作”《我们学做小医生》,他曾写信鼓励过我。“**”他还在被审查中,我曾从杭州去上海看望他,他惊讶地说“原来抗抗是个女孩啊”。1969年我去东北下乡后,一直坚持给任老师写信,报告劳动生活情况。我把《灯》寄给他,希望他能给我一些具体指导。我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说稿子没什么毛病,已转给《解放日报》朝花副刊编辑了,等他们的审稿意见吧。
我心里又惊又喜,在等待中度过一些日子。10月份,我收到一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报纸,抽出来,是一张《解放日报》。我心急慌忙打开,看到在副刊版正中央刊登着《灯》的标题和文章,还有我的名字……这一天,是1972年10月22日。
1972年10月22日,张抗抗在解放日报副刊版刊登的第一篇小小说《灯》。
就从这一天起,我知道了《解放日报》副刊还有个名字叫“朝花”,取自鲁迅“朝花夕拾”。看来,我的小桌子和《解放日报》有缘?
我在副刊“第一篇”的写作和发表经过,似乎水到渠成,波澜不惊。印象中,有人把报纸拿去给连队领导看了。所导致的后果是,我们那位宁波知青女连长后来一连安排我上了好几周夜班。我去她宿舍找她,说这样排班明显不公平。她斜歪在炕上,眼皮都不抬地回答我:睡不着觉,你不是正好可以用来写小说嘛!
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羞于重读《灯》。我知道它是多么幼稚、平庸。构思俗套、文字粗糙、人物虚假……想想都让我脸红。应当承认,我的副刊“第一篇”起点并不高,没有任何值得炫耀之处,只是发表的运气比较好罢了。
然而,所有人的写作都有第一次。就像孩子学步,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迈出脚去。每一种想法都得有开始,有了开始,就有了信心和希望。
当年张抗抗(左)与妹妹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