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外面春雨淅沥,淫雨霏霏,重新捧起张爱玲的《半生缘》,竟觉得格外的应时应景。还记得早些年的香港电影《半生缘》,黎明饰演了其中的男主角沈世钧,吴倩莲饰演的是女主角顾曼桢,多年以后电影画面早已模糊了痕迹,但电影结尾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时的我对曼桢和世钧有情人终未成眷属有太深的叹息,只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遗憾,而造成这遗憾的非狠心的姐姐曼璐和恶人祝鸿才不可。那时的文学解读里感情的褒贬占据了很大的成分,好人和坏人的划分简直是不由分说、泾渭分明。后来重读一些文字,才发觉,有些书小时候读不出况味,待到年岁渐长,阅历和时间也成了解读文学的一把钥匙。
表面上看,两人缘分的终结是源于曼桢那晚和世钧分别后去祝家看望生病的姐姐,因为这分明就是狼入虎口,有去无回。曼桢果真被算计了,一去就放佛从人间消失了多年,哪怕世钧的皮鞋隔着墙壁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么近,却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同一个城市,前一晚还在卿卿我我,第二天恋人却似人间蒸发,音信全无。这一别,就像一把无情的铡刀,将一对有情人的姻缘拦腰斩断,从此以后,各奔东西,两人便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很多人都曾和我一样,对世钧和曼桢擦肩而过的感情悲剧长久地耿耿于怀,毕竟,接受了很多大团圆式的结局,谁不期盼坎坷的爱情收获圆满?所以,我们才会那么恨姐姐顾曼璐的阴谋诡计,恨祝鸿才的猪狗不如,甚至恨世钧的软弱无能,恨曼桢为何要在那一晚和世钧吵嘴,为何偏偏要和母亲一起走进祝家?
然而,这样的想法真是一厢情愿,当初不懂的疑惑,后来便慢慢懂了。看多一点作家的作品,我们就懂得了这样的处理才是张爱玲。张爱玲是众多作家里毫无疑问的“冷血动物”,她习惯了将人身上华美的一袭袍子撕碎,将人之丑陋和人性之丑恶一览无遗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直把人看得目瞪口呆、后怕无穷。
她无疑是一个写人间悲剧的好手,而且写得那么不动声色,让你乘兴而来,颤栗而归。正如写了一个堪称变态的母亲的《金锁记》,又如这本写了诸多不幸姻缘的《半生缘》。回看小说中所有人的爱情和婚姻,其实没有一个称得上完美,仅得半生情缘的又何止是被我曾深深叹惋的世钧和曼桢?
石翠芝和叔惠如此,顾曼璐和豫瑾亦如此,连沈太太和沈啸桐也不例外。其实作家张爱玲何曾会温情到让这些爱情奏起完美的乐章,让笔下的婚姻动辄获得团圆的结局?她冷眼看着这世间的纷乱,然后将种种不完美抛给世人,比如爱情和婚姻,比如社会和人性。
所以沈世钧和顾曼桢是注定要擦肩而过的。即使没有那一晚的吵嘴,也一定会有一个其他形式的不欢而散。他们的好只能是暂时的,是美好爱情的昙花一现,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灵魂的孤芳自赏。他们无法长久,更不可能善终,因为世钧不是曼桢一个人的世钧,曼桢也不是世钧一个人的曼桢,他们背负了比他们的爱情更多的东西,使得这一场遇见最终逃避不了悲剧的宿命。
世钧的悲剧在于他性格上的软弱,加上他肩负的旧式家庭的长子身份,决定了他不会像个最合格的护花使者,也不会像个猛士一样去直面现实的残酷,更不会像个壮士一样有面对困境毅然断腕的决心。在和曼桢的相处中,他爱得小心翼翼又犹豫不决。他知道曼桢的难处,姐姐曼璐的身世经历无论如何算是一个难以启齿的隔阂,世钧当然明白,他尽量不去碰触这一块疼痛,用心去呵护着曼桢的爱与温柔。
但这块伤疤几乎是难以避免被人揭开的。父亲沈啸桐曾经在那个风月场里引起的家庭纷乱多年以后仍被姨太太当作咀嚼和鄙夷的谈资,沈太太们又如何接受得了与风尘二字有染的姑娘?沈太太的不幸婚姻和生活维艰亦需指望世钧的回归,以及趁父亲最后的时日去力挽狂澜。
世钧一方面厌恶这个旧式的一地鸡毛的家庭,一方面又对隐忍艰难的母亲和病榻上身不由己的父亲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回到那个家庭中去做一个他人眼中、尤其是长辈眼中的继承家业,光宗耀祖的孝子,是必然的。
他不是曼桢一个人的白马王子,他甚至完全给不了曼桢宽厚而踏实的臂弯。因为他骨子里亦是旧式的,他的软弱加上善良,使得他会屈服于家人的意愿,亦使得他会在曼桢和豫瑾的相处中处处后退,自叹不如,他以为自己配不上,也以为这是成全,其实这是软弱,更是放弃。
曼桢也不是世钧一个人的曼桢,她的背后是一个沉重的家庭,和姐姐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程。她自然是知道姐姐的难处的,但传统的贞洁意识使她骨子深处也认同这是羞耻。所以她一向很少提及家庭,甚至连要好的朋友叔惠也不例外。直到遇到世钧,直到姐姐曼璐要嫁人。
那时的曼桢喜形于色,姐姐一出嫁就似乎意味着和往事彻底的告别,意味着洗刷了这个家庭原有的耻辱,让一直处在这种不堪的救济中过活的她自此有了堂堂正正抬头做人的时刻。那段日子里,曼桢一个人同时找了好几份工作,尽管身体疲乏,但她心灵自在而轻松,我想这是一个人的尊严得到最大化的快乐。善良而倔强的她需要靠着自食其力的尊严去活得与姐姐不同。
而这恰恰是姐姐顾曼璐最难以忍受的地方。曼璐以生病为由,骗取妹妹过去探病,又设计让祝鸿才的淫欲得逞,这难道仅仅是一个借腹生子的无奈计谋?仅仅是维系自身婚姻地位的无奈手段?不,这更是一个带着强烈呐喊的报复,是内心极度不平衡后的非理性决策,是同为姐妹却命运迥异后的嫉妒使然。
小说在写到曼璐去看望被禁闭在祝家的曼桢时,是这样痛快淋漓地宣泄心底的怨愤的:“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
如果说当年困境逼迫下的挺身而出还带着几分舍生取义的悲壮的话,那么曾经在交际场上风流旖旎的时光多少改变了她的心态。不幸的是,她所遇非人,吃青春饭的悲惨就在于始终要面对人老珠黄后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境遇,但她似乎更惨,只能马虎成婚,将余生的幸福寄托于一个太不可靠的祝鸿才身上。她的大好年华早已成风,早散落在与张豫谨青梅竹马的零星记忆里,更破碎在此起彼伏烦不胜烦的争吵和独自以泪洗面的空冷深闺里。
曼桢青春无暇的美貌,分明是她当年的模样,曼桢纯真如雪的爱情,也分明有她当年的踪影,曼桢对她不温不火的感情和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也分明有着与她为人泾渭分明的立场。她的花样年华越是灿烂,她的笑容越是明媚无暇,她的姿态越是写满清白,曼璐的内心就越是感到愤愤不平。这难道仅仅是扭曲的内心?
同一个屋檐下的姐妹俩竟是这样的天差地别,连曼璐一直深埋于内心最小心呵护的青春记忆也被妹妹的清纯戳得粉碎,联想自己苦难而千苍百孔的一生,她怎么不会心生嫉妒?现实的不堪和曾经唯一的静好的破灭刺激了她最后一根正常的神经,她最终扭曲的心理其实写满了心酸,这里有一个长女在家庭中责无旁贷的责任,有一个弱女子在艰难岁月里勇挑重担的无奈,还有一个风尘女子独自面对余生的痛苦,更有一个经济不独立又无法生育的女性在旧社会举步维艰的苦难。
她亦是一个对爱情和婚姻抱有美好期盼的柔弱女子,当青春不再,曾经的爱恋与温情一去不复返,而现实又龌龊得无法直视时,她的内心显然被愤怒燃烧得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她亲手葬送了妹妹的幸福,就好比打破了一面无暇的玉壁,她在粉碎美好和毁灭青春时享受着畸形的快感。
所以重看小说,便再也恨不起曼璐来了。她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曼桢生于这样的家庭,背负着这样的心理负担,其实一直都逃脱不了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曼璐是可怜的,曼桢亦是不幸的,这是那个时代女性的身不由己。躲不过,逃不了,曼璐的一生牺牲了自己,也没有真正宽恕过他人,曼桢的一生也根本无法做回自己,她们要为之活着的内容都太过沉重。
世钧和曼桢注定就是擦肩而过的一对,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无法永恒。而小说中身不由己有缘无分的,除了他们,翠芝和叔惠,曼璐和豫瑾,无一不是如此。正如翠芝和世钧在新婚之夜的相拥而泣,明明都不喜欢对方,但还要同床共枕,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是无奈,但有何办法?
生活本身就有太多不幸,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张爱玲的冷眼就在于把这些无奈和心酸都涌现于笔端,她揭示了婚姻与爱情都难以完美的普世道理,告诉了我们其实很多人都习惯了为别人而活。凑合的婚姻和苟且的生活在当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半生缘里叹婚姻,人性阴暗的背后无处不是人生的苍凉。
文:双林木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