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中篇《内流河》刊载于2019-2《收获》
“白荔枝”并非幻想世界的飞毯
文 | 樊健军
我有个习惯,每次完成一个小说之后,总喜欢没事找事,所找的事情大抵都与小说无关,或邀朋友喝茶,或去哪里走走,以便尽快把刚完成的小说忘掉。我不愿意在下一个小说开始时还记得上一个小说。这对我是极大的干扰,同时也担忧会因记忆的原因造成某种不应该的重复。但人的记忆毕竟不同于电脑,不可能一键删除。《内流河》写于2017年,我耗费了将近半年时间来创作这个小说。事情过去了一年多,再回想当时的创作缘由,难免会有误差。遗忘本就是可怕的,何况是主动遗忘。我隐约记得同一个故事有关,一位中学教师为了陪伴聋哑的儿子,托人找关系调到特教学校任教,不想这一来就是半辈子。父亲退休时,聋哑的儿子完成学业后回到母校,接替父亲的位置,做了一名普通的特教老师。
听到故事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中走出来。做父亲的,渴望把儿子培养成能自立的人,不能让其成为社会的负担。他显然做到了,成了一个伟大的父亲。我曾设想过,假如我是那位父亲,该怎么做,会像他那样吗?我觉得自己会,又觉得自己不会,就算会,也不一定能做得像他那样圆满,那位父亲不只教育自己的儿子成材了,还将对残疾孩子的爱传递了下去。这个故事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小说,我并没有这样做,即使将他搬进了小说里,也不会让他顺利得逞。对复杂的利用,对变数的设计,是作家惯用的伎俩,一切都变得如此不确定,如此不可预知。
故事中特教父亲的形象进入《内流河》就化身女主角蒋文静了,男孩也变成了哑女胡小小。在小说中蒋文静不如特教父亲那么幸运,她的爱专制,孤注一掷,好比一个赌徒押宝,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女儿身上。她被母爱的树叶遮蔽了双眼。她的爱就像烈焰,给予的不是温暖,而是焚烧。女儿胡小小并没有顺着她铺设的道路走下去,这个结果几乎让蒋文静崩溃了。接下来的一步也许是残忍的,她的坠落没有就此打住,甚至进一步将她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这样一位母亲加上残疾的女儿,该给她们配匹一位怎样的丈夫加父亲呢?讲述故事的人没有告诉我,那位特教父亲有着怎样一位妻子,她又如何担当起母亲的角色。我配匹给她们的丈夫加父亲是一个叫胡细楠的中年男人,是个卑微的小人物,在单位上被忽略,日常的工作同理想无关,在生活中疲于应付,在经济上努力支撑着家庭,面对强硬甚至蛮横的妻子唯有忍让。他陷身于反复无止的“劫争”中,有了些玩世不恭,也有了旁逸斜出的爱好。他捡拾到的奇石“白荔枝”并非幻想世界的飞毯,没能将他带离现实世界。在对女儿的宽容和理解上,或许同那位特教父亲有着相似之处,更接近于那位特教父亲。在试图给予妻子更多温暖时,胡细楠却突然发现内心不知何时已被生活的黑手掏空了。他的空洞和荒芜足以唤醒别人的同情和悲悯。他也许称不上伟大的父亲,却是一个真实的父亲和丈夫。
我在胡细楠身上有了代入感,胡细楠同现实生活中的“我”有着某些共同之处。对现实世界的无所适从,乏力,无力……就像病毒时刻都在纠缠着我们,让我们遑无去路。
我记得第一次进入溶洞时的情景,一帮十四五岁的少年,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朝黑暗中摸索。一边是陡峭的潮湿的石壁,脚底下是流水的声音。拿手电筒照过去,有限的光芒被黑暗吸收了,那条汩汩流动的暗河不知深在何处。那一刻,我完全被恐惧攫住了。或许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同样一条暗河,这条暗河要么成为我们的血管,成为沸腾的江河,要么被现实抽干了血液,成为干涸的河床,冽风的通道。
进入小说的,不只麻醉不了的疼痛,无法启齿的羞耻,也包括抹杀不掉的声音,尘埃里的直立,堕落后的拯救……凡此种种。在《内流河》中,我设计了另一个人物——马萧萧。她对美好的眷顾挟持着盲目,甚至有着特殊的怪癖。她曾堕入暗黑之中,但最终从暗黑中走了出来。她捉住了那颗差点擦肩而过的“白荔枝”,她走出暗黑既有虚构的力量,也有她的迷途知返。
一部小说虚构成什么模样,写成了又是什么模样,两者之间的偏离和误差,拓展或全新的发现,都有可能发生。它们不可能像齿轮那样严密无缝地吻合。少年时进入溶洞的场景再次在眼前重现,那一次我同伙伴们深入到溶洞的底部,终于发现了那条暗河的源头,虽然身处黑暗之中,河水却是清澈的,透明的,反射的手电光照亮了少年们的眼睛。
作家简介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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