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个无法被证实的说法——
卡夫卡去世前不久,街上遇到个小女孩在哭。女孩说她的洋娃娃不见了。卡夫卡安慰她,说洋娃娃只是厌倦了人类而离家出走了,洋娃娃一定会写信给你的。于是,卡夫卡每天以洋娃娃的口吻写信给小女孩,告诉她洋娃娃出走以后所经历的故事……
也许,这只是后人美好的杜撰,但我想这符合卡夫卡的人设。
多年以前,我几乎读过卡夫卡所有的作品,更是反复阅读过他的情书,还把他的情书中的精华手打贴到网上(当时尚无卡夫卡日记的网络文本)。
在卡夫卡遗留下来的文稿中,其中有五分之三都是他的书信,而情书占了其中的一半以上。他很腼腆,之所以他写了如此多的情书,正因为他既不敢用语言,更不敢用身体来表达他的情感,只能用文字。
当卡夫卡认识密伦娜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密伦娜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有夫之妇。众所周知,卡夫卡是一个犹太人,而密伦娜·耶申斯卡出自捷克的名门贵族,在认识卡夫卡之前,她违背父意,嫁给了维也纳的一个年轻的犹太人。但她绝不是那种依靠男人的花瓶式的女人,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作家,凭借自己的才华给许多报纸撰稿。
后来,她确实和她的丈夫离婚了,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当然,那个男人不是卡夫卡)。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卡夫卡和密伦娜的关系,这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婚外恋,因为根据我手头上的资料,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事实上,只有书信,只有在两地书中,他们是一对爱人,在现实生活中,卡夫卡依旧象他作品中的约瑟夫·K一样,充满了恐惧和胆怯。
卡夫卡的情人密伦娜
卡夫卡终生未婚,但他却订过三次婚,但最后又都解除了婚约,其中前两次是与同一个女子。不是因为他对婚姻随便,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对婚姻太认真了,他追求完美,而他所认识的女子,没有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心灵,也许只有密伦娜除外。
而当他认识密伦娜的时候,他的第二位未婚妻正在布拉格等待着他去完婚,而密伦娜则始终留在维也纳,她的丈夫身边,她与身在布拉格的卡夫卡之间的联系,绝大部分依赖信件,而且,为了不让她的丈夫知道,她从来都是去邮局取信的,而不是让信直接寄到家中。
02
我们今天说:网络的爱是虚拟的,其实,虚拟的爱并不依赖网络而存在,虚拟之爱,套用小波的一句话:古今无不同。是的,古今无不同,卡夫卡与密伦娜就是虚拟之爱,然而,似乎他们比今天的人们更纯洁一些。那是精神之爱,我不知道卡夫卡是否是柏拉图主义者,其实他并不排斥肉体之爱,只是他的内心深怀着恐惧,就象他笔下的K。
这本书我看完了,那是一个内心孤独的男人致一个内心孤独的女人的信。那些信没有时间,所以人们无法知道书信确切的顺序,只能按照信中的内容猜测着排列。我想,卡夫卡未必真的期望通过这些信可以得到什么,也许只是他的内心需要而已。
但是,他的爱是真的。尽管他懦弱,胆怯,恐惧,作为一个生活在布拉格的犹太人,他其实是绝望的,就象K,从一开始就是绝望的,当K在雪野中遥望那座城堡,走向那座城堡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K,永远都无法抵达城堡,甚至连一眼都看不到。这也是卡夫卡对于他所追求的爱的命运。
我参阅了《城堡》的写作时间,其实就是从卡夫卡与密伦娜爱情结束的时候开始的,也就是说,是他与密伦娜的爱的绝望,才导致了《城堡》的写作的冲动。如果他得到了他的爱,也许我们今天就无法再看到《城堡》,他能够得到爱吗?不能,所以,我们能够看到《城堡》,这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对卡夫卡来说,是残酷的。
同样,我所钟爱的《诉讼》,也是在卡夫卡与他的第一位未婚妻解除了婚约之后写出来的,很显然,那次订婚的失败,促成了充满绝望的《诉讼》的诞生。我想,也许痛苦这个东西,正是孕育所有伟大小说的子宫。
卡夫卡
03
卡夫卡患有肺结核,在他认识密伦娜之前,他的病就已经很严重了。当时的欧洲,肺结核是难以治愈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的身高一米八二,但他在致密伦娜的信中说自己的体重只有55公斤,简直是世界上最瘦的人。
一生得不到爱,而生命又将逝去,这所有一切的绝望都来自于他的性格,而他的杰作也来自于他的性格,究竟是肺结核杀死了他(最后致死的好象是喉部疾病)?还是他的性格杀死了他自己呢?
他的一生就是一对巨大的矛盾。正如《诉讼》的最后部分,K被杀死的那一段曾经深刻地震撼了我,“死得象一条狗”,这正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担忧。
卡夫卡还写过一篇记梦的短文,给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他写一个人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闯入了一片坟墓,其中有一块墓碑上这样Y.K(其实就是约瑟夫·K),那就是他自己的坟墓。据我所知,《诉讼》就来自于那一个梦。
死亡的恐惧,就这样,一直笼罩着卡夫卡,一直到死亡真的降临到他的身上。
04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灵,我愿意以我的手指,敲打我的电脑键盘,义务地记录下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情书中我所喜欢的那一小部分,贡献给天下所有的网友——
“几年前我常去莫尔道河上的西冷特伦克,在那儿逆水划船,然后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顺流而下,从桥下穿过。因为我很瘦,从桥上看一定很可笑。那个职员有一次从桥上看见了我,在充分强调了我的可笑样子后,可把他的印象归结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后的审判时刻那样。这或许可以说像棺材盖已打开,而所有死人仍躺着不动的那个时刻。”
“这主意简要来说就是:您离开您的丈夫一段时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已经有过一次先例了。理由是:您的病,他的神经质(您这么做也能使他轻松一下),再就是维也纳的状况。我不知道您要到哪里去,最好能到波希米亚任何一个安宁的所在。要是我自己不插手,也不表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需要的钱您暂时从我这里拿(关于怎么偿还我们还可以商量。我为此只提一个也许我能从中得到的次要好处:我将成为一个热衷于工作的职员——话说回来,我的工作轻松得可笑又可卑,这您也许无法想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赚到钱)。假如每个月这笔钱有时不太够,所缺的零头您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地解决的。”
“真是愚蠢的典范,我正在读一本关于西藏的书。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说西藏离维也纳很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难道它真的很远吗?”
“您不要求我正直,密伦娜,除了我自己之外,谁也不能再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了,很多东西正从我身上消失呢,一点不假,也许一切都正在从我身上消失,但是这在狩猎场上鼓舞士气却鼓舞不了我的心。正相反,我会因此而迈不动步子。突然间一切都会变成骗局,被猎者会把猎人掐死。我就是走在一条如此危险的道路上,密伦娜。您站在一棵树旁一动不动,年轻、漂亮,您的眼睛把这世界的苦难反射到地上。
人们在玩”小树、小树、换换个,小树”的游戏,我在阴影下从一棵树下潜行到另一棵树下。我正走在半路上,您向我呼叫,叫我当心危险,想给我以勇气,对我不稳的脚步感到惊恐,提醒我(我!)不要忘了这是游戏——但我不能,我倒下了,我已经躺下了。我不能同时倾听内心可怕的声音和您的声音,但我能听见那个声音并信赖您,您,除此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我谁都不能信赖了。”
“我觉得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密伦娜,我们是那么的怯懦,每封信几乎都面目全非,几乎每一封信都对上一封信或下一封回信感到惊恐。很容易看出,这不是出自您的天性,甚至可能不是出自我的天性,但几乎化成了我们的天性。但这种怯懦只有在绝望中、顶多在愤怒中,噢,不要忘了,还有:在恐惧中才会消逝。
有时候我有这么个印象:我们有个房间,这房间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我们每人攥着一扇门的把手,只要一个人的睫毛动一下,另一个就站到这个人的门后了;只要第一个人说一句话,第二个就带上了身后的门,并且再也看不见了。当然他也许会重新打开这扇门,因为这是一个也许离开不了的房间。只要第一个人不完全像第二个一样,他就会很安静,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个人看一眼。他会慢慢地整理房间,好象这房间和其他任何房间一样似的。尽管这样,他总要在他那门旁重复同样的动作,有时两个人甚至同时跑到门外,于是这美丽的房间便空无一人了。”
“今天早晨我又梦见你了。我们挨着坐在一起,你推开我,不是生气地,而是和和气气地。我很伤心,不是为推开我而伤心,只是对我自己,觉得我不该像对待一个哑女那般对待你,没有听见你所说的——而且正是对我说的声音。或者我并非没有听见,而是无从回答。我走开了,比在第一个梦中更悲伤。
我想起我读过谁写的这么一句话:“我的爱人是穿越地球的一道火柱,现在她把我拥抱住了,但引导她前进的不是被拥抱着,而是旁观者。”
你的 (现在我连名字都丢了,它越来越短了,只成了:你的)”
“其次,不必去谈论我以后会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远离你的地方我只能这么生活: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还要多,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
由于我在维也纳的态度,你以恐惧的名义责备我是正当的,但它的真正特别之处是,我不知道它的内在规律,只知道它卡着我的脖子的手,这才是我在任何时候所经历过的、或者所能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
“我去办公室前匆匆写几笔。我本想沉默,三天来这几乎令我窒息,至少现在如此。你在进行这个可怕的斗争时,我想保持沉默,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互相依附的呀,这也是我的斗争。你也许已发现,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
简单说来这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你最近几封信中夹杂着两三句话,它们使我愉快,但却是绝望的愉快,因为你对此所说的话使理智马上说服身心,但此地有一种更深刻的说服力,我不知道它的所在,它什么也说服不了。
再说,你身躯的临近所发生的那种使人又安心又不安心的奇妙作用一天天在淡漠下去,这与其他因素一起在削弱我的力量。要是你在这里多好啊!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恐惧,它和我死死地缠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滚来滚去。
“现在我无所事事,在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点半,看着它,并透过它看着你。有时候(不是在梦里),我想象中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你的脸被头发遮盖了,我成功地分开了你的头发,向左右两边撩开头发,你的脸现出来了,我的手抚摸着你的前额和太阳穴,双手捧住了你的脸。”
“单单从理论上看,由于写信想写就可以写,轻而易举,这就势必把可怕的灵魂紊乱带到世间来。这是一种同幽灵打交道的行动,不仅是同接信人的幽灵,而且也是同自己的幽灵。幽灵在写信的那只手下成长,在信件的连续性中,即在一封信证实着另一封信,并可将另一封信作为自己这一封的见证的连续性中成长。人们怎么会偏偏产生这样的想法:人与人可以通过信件互相交流!人们可以想起一个远方的人,人们可以抓住一个近处的人,其他一切都超出人的力量。但写信则意味着:在贪婪地等待着的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不会到达它们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幽灵们吮洗得一干二净。它们正是通过这种丰富的营养骇人听闻地繁殖着。人类感觉到这一点,也在与此斗争。”
05
我原本想在我摘录下的每一段文字后面都加上我对此的批注和感悟,但是,最后我却决定删去那些部分。我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卡夫卡,不需要别人的解释,只需要自己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什么话都不要说,一切都留给各个孤独的心灵们去体会吧,你们也许可以从这些文字里得到关于进入《判决》、《变形记》、《在流放地》、《地洞》、《诉讼》、《城堡》等等扑朔迷离的迷宫的钥匙。
在卡夫卡认识密伦娜四年以后,也就是1924年,卡夫卡在孤独中默默无闻地离开了人世,享年41岁。而密伦娜后来成为了捷克著名的左翼人士,《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也是她的好友,她最终的命运很悲惨,被关进了纳粹的集中营,死于1944年,而仅仅不到一个月之后,集中营就解放了。而这时候,距卡夫卡的死,已经有二十年了。
卡夫卡墓
然而,读完卡夫卡的情书,从他的字里行间中涌动出来的恐惧又一次弥漫在了我的房间里,钻进了我的心中。在我的窗外,又一次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那些雨水,轻轻地敲打在我家窗台上的那些花的绿叶上。四周静静的,听着那些雨声,这是为什么?
最后还是以卡夫卡的情书中的一段作为我这篇短文的结尾吧——
“我今天看了一张维也纳的地图,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难以理解:怎么人们建起这么大一个城市,而你却只需要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