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翥/文
有些事,如果不说,也许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比如三冈。
那年我八岁。夏末秋初的时节,我第二次来到了灵龙,来到了杏园。
那天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在二舅屋后的坡上玩耍,正在一大堆灌木丛里钻来钻去。
忽然遇见了仁勇舅,他刚好从坡上的小路下来,笑着跟我打招呼。
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至于到底说的什么话,我永远是记不起来了。
仁勇舅是一个村小的教师。他在离杏园三四里远的三冈小学教书。他也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我现在用的不少汉字,有很多就是他教给我的。
后来,我就是在三冈小学读完的一年级到四年级。我在那里一共读了五年,因为在一年级时蹲了一级。
我第一次去三冈小学是跟我的一个表弟一起去的。他只比我小几个月。他那会儿已经上二年级了,而我刚上一年级。
三冈小学建在三冈塬上的一个凹下去的洼地里,所以上学的时候,要先爬三四里的坡,再从塬上跑下去。
学校呈长方形建造,东边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校门,西面和南面是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剩下的地方都是用土打起来的围墙。
教师和老师的办公室都是一层的土房,墙壁上刷了石灰,房顶上铺着的青瓦。青瓦的缝隙里嵌着密密麻麻的苔藓。
教师里只有笨重的木头桌子,桌子上坑坑洼洼,几乎连指头蛋大的一块儿平处都没有。
讲台上放了一个轻巧一点的木头讲桌,比起满屋子的课桌,它不仅小巧精致,还很平展。上面放了一盒粉笔。粉笔盒的边上放着一个黑板擦和一根硬梆梆的棍子—教鞭。
课桌后面就是黑板,黑板上面的正中央贴着一面塑料纸做的五星红旗,红旗两边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的画像。
黑板下面的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粉笔灰。
教室里只有课桌,而没有凳子。
因为凳子都是学生自己从家里扛来的。
我那天去就扛了一个笨重的高板凳。一路上,我和我的表弟换着扛,等到学校时,我已是浑身燥热,气喘吁吁了。
报名真是热闹啊!
也让人恐惧。一双双好奇的眼珠子就像钩子一样,全部盯着我浑身上下看。
我竟然惊恐地钻到了课桌底下不肯出来。
终于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有老师进来了。
一只大手把我从课桌底下拽了出来。
是一个高个子的大人,他就是赵老师。后来我才知道,他跟我的父亲是商师的同学。
他很和蔼,学生们很喜欢他,却又不怎么怕他,爱在他的课堂上捣乱。
当得知我是来报名的时候,他感觉很惊讶。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自己来学校报名的学生。其他的学生,都是由家长领着来报名的。
他问我会不会背数,我一口气背到二十几的时候卡壳了。
他摇摇头,让我回家去。
我却很执拗,又要往桌子底钻。
最终,他给我报了名。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自己的求学之路,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那天的情景,我却终生难忘。
学校的日子,既不自由,又有很多快乐。
特别是下课铃敲响了以后,教室里的孩子像笼子里放飞的鸽子,扑扑腾腾,一下子飞出教室,在操场上追逐嬉闹起来。
女生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跳皮筋或捉石子。
男孩则哄成一团,不是你追我赶地逐闹,就是在白杨树下丢沙包,斗机,搞得尘土飞扬。
操场中央有一个高大的白杨树。
白杨树真粗啊!两三个男生拉着手还抱不住。
白杨树真高啊!直上云霄,像撑开的一把大伞。
大伞下面,冬暖夏凉。那是我童年时最难忘的游乐园。
学校的日子也是担惊受怕和痛苦的。
特别是每天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仁勇舅会坐在讲台上给我们改作业,对了就用红笔画一个对钩,错了就画一个大叉。然后把学生退了裤子,翻过来按在讲桌上用教鞭抽。
啪!啪!啪!……
每抽一下,就听见学生哇哇大哭一声。
那个时刻,真是度日如年!
我也挨了好多次打。
当时疼的厉害,哭得极伤心,现在却都淡忘了。
村小的条件是极简陋的。整个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一、三年级一个班,二、四年级一个班。
待到上课了,老师先给高年级讲完了,再给低年级讲课。给高年级讲课的时候,低年级的学生就用小刀子在课桌上刻刻画画。给低年级上课的时候,高年级的学生就用铅笔在课本上写写画画。
一年四季,就数冬天最难熬。
教室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刮着呼呼直响的寒风,但教室却像一个大冰窟。用白纸糊的玻璃,被寒风撕开一道道大口子。冰冷刺骨的寒风就顺着口子往教室里面灌。
我的脚早冻僵了,手和脸也冻的通红。好在课桌上还有一截儿短突突的蜡烛,除了照明外,最大功效,就是取暖了。
我们不断用小刀把顺着蜡烛流下的蜡液,刮起来,拢到蜡烛的底座。
一面把脸和手都凑到小小的火苗跟前,借着那小小的火把烤火。
可是越烤越冷。
每年冬天结束,我的脚上和手上都起了冻疮,一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又疼又痒。
终于熬到下课了,仁勇舅和赵老师把我们领到那颗大白杨树下,把地上的枯叶扫成一堆,点起大火来。
轰地一窜!火浪在寒风中怒吼。
我们紧紧围成一圈,急不可耐地探出手,伸出脚去烤。真暖和嘿!
放远一点不过瘾,放近一点又烤得疼。只好来回地伸缩。直到大火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堆冷却的灰烬。
我那会儿学习是不开窍的。一心只想着贪吃和贪玩。
等到期末放假的时候,大雪的天气,我连滚带爬地取了成绩单回来,语文考了56分,数学考了8分。
第二年就蹲了一级,又读了一个一年级。
也就是从第二个一年级开始,我榆木似的脑袋渐渐开窍起来,以后的学习也慢慢轻松起来。
临到从三冈小学毕业的时候,是考了“状元”的成绩升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的。
后来,又从镇上到县城,从县城到西安,直到大学毕业,结束了十几年的学校生涯。
但不管走多远,三冈小学都是我的起点,我永远不会忘记它。
时光荏苒,现在的乡村学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冈小学也在很多年前就废弃了,如今已经成了荒草丛生的牛圈。
给我启蒙的仁勇舅,也在几年前不幸去世了。
我曾在去杏园省舅亲的时候,去过一次他的坟头。
坟头离外婆的坟地不远,坟头前,树了一方石碑,周围栽着细小的柏树苗。
又好几年没去杏园了,那些树苗现在大概都长成茁壮的大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