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芦淳,苏州工业园区第二高级中学语文教师、苏州工业园区教科研新秀。曾师从苏教版《红楼梦选读》选修教材主编徐林祥教授。参编中学生名著助读系列《红楼梦精读精练》,在高中与学生共读《红楼梦》凡六年。致力于实践整本书阅读的教学理念。几十篇散文随笔发表于各微信平台。
一、关于贾宝玉的“已知”:五位一体的特殊构思与矛盾
现在,真假宝玉问题很少为人提起,因为这是艺术构思,艺术思维的特点是整体性、直觉性,很难条分缕析。但这个问题却是理解《红楼梦》整体构思的重大关节之一。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人物。而真假宝玉问题又是贾宝玉五位一体构思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把真假宝玉放在五位一体构思中去理解。
笔者试着把关于贾宝玉五位一体构思的已有事实、观点与推理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基督教有三位一体。这个教义被称为“圣三一”。《红楼梦》的核心人物——“宝玉”比三位一体还要多出两个位格。在《红楼梦》中,与贾宝玉同位一体的形象有五个之多,按照出现的先后顺序分别是顽石、通灵宝玉,神瑛侍者、荣国公曾孙(贾代善之孙、贾政次子)贾宝玉、甄宝玉。
除甄宝玉外,其他四个形象的通俗化理解就是“四位一体”(各地《红楼梦》教学多数直接把四者理解成一体。例如,笔者参编的《红楼梦精读精练》为了适合考试要求就只能做如此简便化理解)。甄、贾宝玉虽然分开,但理解其他四者的关系又远非去掉了甄宝玉就能变得简单,而且甄宝玉与其他四者之间并不是没有联系。
这五者都在第一、二两回交代清楚。第一个出现的是“顽石”。顽石是无材补天因而堕落在青埂峰下。这个来历没有异议。
第二个是通灵宝玉。顽石在脂本系统里是被一僧一道变化成通灵宝玉后镌上“几个字”的。而在程本系统是自己变化成“扇坠”一般大小(程本系统在描述顽石变成扇坠大小之前就说顽石可以自去自来,可大可小。),然后再被一僧一道镌刻上字的。但是第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石头见到一僧一道的时候是扇坠大小。这是因为,程本系统在后文中把神瑛侍者与顽石等同,必须在前文强调顽石变化的自主性。例如,在后文,顽石是自己到警幻仙姑处的,在人世间,石头又投胎成为贾宝玉。简言之,为了造成“四位一体”,程本尽量模糊夹带、转世投胎与幻形之间的区别。但无论顽石是被动还是主动,顽石和通灵宝玉是两位一体的,这个也没有异议。
第三个出现的才是神瑛侍者。程本系统在把顽石与神瑛侍者等同时还是体现出一值得玩味的两种表述。这是因为,这个系统不可能完全脱离脂评本系统另起炉灶。一开始僧说是要把石头“携带”进“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到了警幻仙姑那里又变成了因为风流冤家要造劫历世就“将此物夹带其中”,然后开始讲神瑛与绛珠仙草的故事,在石头和神瑛侍者之间直接划等号。
携带与夹带并不必然矛盾,夹带必然是携带,但携带并不一定是夹带。携带等同于带去,带你去。但一僧一道不必去红尘,不是一僧一道经历红尘的同时也“带着”他一起看,而是带他去,让他自己看,这样理解是没有问题的,与后文也是一致的。“顽石”(姑且这么称呼,因为暂且理解为四位一体)是自己去红尘中的,一僧一道并没有去。
而“夹带”的意思是藏在身上或混杂在其他物品中间偷偷携带 。如果石头是单独自己去经历经历,是不会用这个词的。这就是石头与神瑛侍者并非同一人的推论起点(主要是周汝昌、刘心武),而由“天上不一致”也就推出“人间不一致”的结论: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结缘,所以神瑛侍者是真宝玉(谐音甄,宝玉),而石头是假宝玉(谐音贾,宝玉)。这个后面还要展开。
程本在这里出现了另一个漏洞:神瑛侍者是被警幻仙子“任命”为神瑛侍者的。这里,程本系统不得不写出顽石经历的被动性,因为神瑛侍者是一个天界的职位,不可能靠自己就获得。按照这个逻辑,石头在上界兜转了一次再“下世”。但是仅仅通过“下世”这个词语是分析不出矛盾的,因为下世只与上界对立。
回头从空空道人看《石头记》的那段文字来看,用的是“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两个表述。堕落与下世之间没有太大区别。石头本就是无材补天,青埂峰已经暗示堕落。
但是投胎是下世、下世却不一定是投胎。投胎是转世。投胎之后有关“前世”的意识就不存在了。“潜意识”里虽然存在,但那要修得正果才能了知。从这个逻辑来看,神瑛侍者是投胎,而石头则是“下世”,两者在思凡上是一致的,但是在意识状态的变化与记忆上是不一致的。石头回到天上,显然是记得整个红尘中的事情。这就产生了一个重大矛盾。而且只是思凡,又何必再去变成神瑛呢?
这个矛盾可以解释为:
石头(神瑛侍者)投胎是抹去了记忆的。而出家后就恢复了记忆。这个过程是自觉、修炼的结果。这样的理解与石头回到天界记得红尘中的事情一致。但这个解释与脂评本系统第十七回中出现的石头视角不一致。脂评本正文第十七回出现了一段以石头视角叙述的感受文字(那时正是贾家富贵的顶点),脂砚斋批语中也经常出现试问石兄的话语,不外乎“试问石兄,这等热闹荣华与大荒山的荒凉相比如何”等语,却从来不见对神瑛侍者的“试问”,如果是神瑛侍者投胎记忆消失,这种不问就说得通了。
程本系统的续书中也只有第九十八回的回目里有“病神瑛”的说法,脂批系统的前八十回(从第二回开始)没有一次提到神瑛侍者这个称呼,如果按照神瑛侍者与顽石两位一体的推断,这显然过于偏重石头。从林黛玉还泪的角度来看,神瑛侍者是必须的人物,是还泪的对象,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是宝黛爱情的天上起点。这样重要的“身份”居然从来不提,不得不让人怀疑作者是不是有意避开这个称呼,因为两者本非一体。第九十八的回目是为了圆第一回的“修补”才加上去的。同样,对林黛玉称“绛珠”也是在这一回,这是程本有意为之。前八十回中只有第五回出现了绛珠妹子的说法,但那就是在仙界,凡是现实世界中发生的有关林黛玉的称呼,从不是“绛珠仙草”。以石头视角叙述的记忆状态没有变化,因此石头不是转世意义上的投胎。
“堕落之乡、投胎之处”是从大到小,顺序自然。堕落指的是下世、投胎是下世的一种,这种表述并没有矛盾。所以石头既是被夹带,也是投胎。石头的投胎不是转世,而是落于一个肉身之上(投往这个胎上)。贾宝玉出生,通灵宝玉被一起带到人世间,经历生命的成长的过程,但石头(通灵宝玉)与贾宝玉之间又产生了新的矛盾。但只要把两者分开理解,其实并没有矛盾。
具体来说,通灵宝玉是在贾宝玉(这个贾宝玉还完全没有讨论的意义。因为人的出生只是成为自己的开始。)出生的时候被夹带于他的肉身上的。早于程本系统的脂评本系统在第一回就把两个分开论述,一僧一道所指的一干“风流冤家”唯一明指的就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其他的冤家一个也没有提,包括宝钗的来历。第四个出现的是贾宝玉,在第二回从冷子兴口中说出。第五个出现的是甄宝玉,在贾雨村口中说出。下面我们可以看到,只要把四者分开理解,就不会存在矛盾。矛盾是程本系统把四者强加联系的结果,程本系统本要解决矛盾,却增加了矛盾。
二、五位一体的矛盾与解决——三条线索之间的关系
综上,石头从神话世界(或上界)到现实世界(或人间世界)的这一过程,第一回依次分别出现了携了(或带)、幻形入世、堕落、投胎、投胎入世、夹带、造劫历世、下世等说法。我们分成有不同含义的三类:
携带(夹带)、投胎、幻形。携了与夹带是一类,投胎、投胎入世、造劫入世是一类,幻形入世是一类,这三种又都可以称之为下世、堕落。
从动词反推主语,被夹带的是通灵宝玉(由顽石变化而来),投胎的是神瑛侍者,幻形的也是通灵宝玉。通灵宝玉不是投胎,而是幻形后被夹带入世。被夹带在什么当中呢,只能是神瑛侍者。石头是有意识的,神瑛侍者的转世是不能有前世的意识的,因为意识是此世重新发展出来的。因此,解释一:通灵宝玉是被夹带进神瑛侍者的转世肉身(这也是贾宝玉的肉身):“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于是贾宝玉就成了神瑛肉身与通灵宝玉的结合体。贾宝玉与通灵宝玉之间在刚出生时的关系就是心物二元。那时候,贾宝玉这个肉体没有心。贾宝玉有自己独立的成长路线,他是现实人物,并不具有石头在天界的记忆,作者在这上面没有“奇怪”的混淆,他自己是很清楚的。与构思甄士隐与贾雨村两个人物一样,作者同时考虑了现实意义与象征意义。只不过在贾宝玉身上,这两种意义是通过一个肉身——自然成长的贾宝玉与一个符号化的通灵宝玉分别承载的。这两者之间又产生了奇妙的互动关系。
解释二:神瑛侍者投胎成为甄宝玉,有独立的成长路线。而一僧一道通过变化(大展幻术)使得顽石,即通灵宝玉袭取了神瑛侍者的模样。周汝昌明确坚持这一解释。他认为,宝黛初见林黛玉是误认贾宝玉为神瑛侍者才觉得眼熟,而贾宝玉不认识林黛玉的面貌(即在仙界绛珠仙草修成女体的黛玉前世的面貌)。但这并不能证明石头是盗取神瑛样貌的。而且,有疑问的还有,顽石(通灵宝玉)知不知道绛珠仙草与林黛玉之间的联系、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关系。如果知道,无论真假,宝玉不会不理解黛玉眼泪变少的原因(通灵宝玉知不知道,只有通过一僧一道)。但是,《终身误》却说“俺只念木石前盟”,木石前盟如果理解成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前缘,则可以推出顽石是知道的。
但第三十六回宝玉口中说的是“木石姻缘”,并不是前缘。前缘也可以理解成宝黛爱情先于金玉良缘。而且,神瑛与绛珠之间并无盟约。即便石头知道神绛之间的前缘,也不存在自己给自己与绛珠仙草定下木石缘份这样荒谬的心理。神瑛完全不知道绛珠仙草修成女体,因为他浇灌的时候绛珠仙草并未修成女体。许仙的前世救了白蛇。但许仙不认识白素贞。白素贞认识许仙的模样是通过千年修行的神力察觉的。从林黛玉的反应来看,绛珠仙草认识神瑛的模样,仙人有人的模样。但石头本来却没有“模样”,所以石头一定不是上界的神瑛,如果是,他在上界就已经有个模样,但程本却忘了补写了。所以,贾宝玉是神瑛侍者的模样,但这不一定是一僧一道的幻术所致。俺只念木石前盟不能成为石头偷取神瑛侍者模样的证据。
贾宝玉的通灵(除了越名教而任自然外还包括泛爱。)一面是宝黛爱情的重要基础。如果贾宝玉在神话层面是神瑛侍者的转世,这两者体现的天然感情所散发出来的象征意义则更加浓厚。作者有没有意识到,如果石头不是神瑛侍者带来的象征意义的减弱,还是想通过贾宝玉是甄宝玉的镜像来解决这个问题则不得而知。但是不是转世其实没有意义,林黛玉这一世不是来报恩的,不是来还泪的,她的泪水是为了自己而流,为了女儿而流。
盛衰如此,真假也一样。贾宝玉与甄宝玉必定在分量上不同。真事隐去,假语存焉。贾宝玉是主人公,甄宝玉是影子。神瑛侍者并非表现的重点。神瑛侍者思凡、下世就完成了作者交给他的“任务”。真假不能相逢,相逢就必须分出个真假来(例如真假猴王)。从这个整体构思布局来看,神瑛侍者的转世(甄宝玉)并不需要出现,甄宝玉与林黛玉再见也不会完成“前缘”,依旧是悲剧(宝黛爱情本就是悲剧)。因为前缘未必就能成就今生。连佛陀自己都并非命定论者,而是积极的解脱论者。
因此,贾宝玉是真顽石,因为冥顽不灵、顽愚怕读文章。贾宝玉又是真宝玉,因为配有通灵宝玉。今生的神瑛侍者(无论真假)是贾宝玉的肉体,即凡胎。这个凡胎与甄宝玉的凡胎完全一样,但甄宝玉却没有通灵宝玉。顽石之顽与通灵宝玉之灵又结合在贾宝玉这个现实人物身上,贾宝玉又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在人间故事里,木石之间是有“盟约”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贾宝玉又确实是四位一体,甚至五位一体,因为贾宝玉(除掉通灵宝玉)与甄宝玉没有区别。
至于作者在失落的后四十回给甄宝玉的定位到底只是虚构世界中贾宝玉的影子、还是虚构的贾宝玉在现实的真实投影,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还是贾宝玉的对立面(甄宝玉在有的续书里变成了禄蠹。)则不得而知。
“灵”就是心的本体,通灵宝玉就是贾宝玉肉体的同步感受器——心。身、心处在空间的同一位置,能够联络沟通,却并非同一。贾宝玉的冥顽不灵就是他的通灵之处。贾宝玉最后出家,变成了“通灵宝玉”。通灵宝玉因为感受到了贾宝玉感受到的一切,就回归了天界。在这里,作为现实人物的贾宝玉与作为符号意义的通灵宝玉就统一了。而我们一旦对贾宝玉和石头两者的合一做不可能合一条件下的合一想象(石头变成贾宝玉又回到天上这样的想象),就显得怪异,也不能领略《红楼梦》的艺术构思。
贾宝玉的通灵与否也体现出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情感矛盾,也是他观照自己人生的矛盾。
名利场和大观园哪一个使得他通灵,哪一个使得他顽愚?声色犬马,迷惑本性。但名利场中就回归本性了吗?贾宝玉说,亲近女儿就是清爽、靠近男人便觉浊臭。对无材补天的顽石来说,始终是无材补天。但大观园不就是他的天吗?
而且,何为本性呢?本性有真假吗?即便有真假,顺从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红楼梦》的艺术构思与哲学思考之间最后完成了统一,这种思考与宗教之间,还差一步。中国人宗教就是我们的文字与历史,曹雪芹的宗教是“情”吗?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贾宝玉,是真宝玉还是假宝玉?
芹梦轩
传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