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喜爱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和《海上花》都是她的心头好。她早年创作出了惊艳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小说和散文,晚年则转向《红楼梦》研究和《海上花》译注,再次让世人激赏不已。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书成《红楼梦》,张爱玲十年之功写就《红楼梦魇》。张爱玲的“红楼”情结凝结在她笔下一个个颇富魅力的汉字中。
同济大学教授万燕所著《读解张爱玲——华美苍凉》将张爱玲的阅读书单、文学创作与人生经历织成一张网,让我们看见了天才奇女子人与文相纠缠的一生。
本期聚珍君摘出《读解张爱玲——华美苍凉》中所引张爱玲著《红楼梦魇》若干段落,一窥张爱玲以“红迷”身份向“红学”献出的惊世骇俗的作品。万燕教授所引与人性重奏、家园幻梦、女性群像、爱情神话等主题相关,其论述睿智通透,值得细品。
但是通部书不提黛玉衣饰,只有那次赏雪,为了衬托邢岫烟的寒酸,逐个交待每人的外衣。黛玉披着大红羽绉面,白狐里子的鹤氅,束着腰带,穿靴。鹤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如鹤之掩翅,否则斗篷无法系腰带。氅衣、腰带、靴子,都是古装也有的——就连在现代也很普遍。
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妈家,“宝玉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便问:‘下雪了么?’”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红的外衣,没有镶滚,没有时间性,该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应当有一种飘渺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
晴雯“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王善保家的语),但是只写她的亵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刚起身,只穿着内衣。临死与宝玉交换的也是一件“贴身穿的旧红绫袄”。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见王夫人,“并没十分妆饰……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依旧含糊笼统。“衫垂带褪”似是古装,也跟黛玉一样,没有一定的时代。
黛玉抽签抽着芙蓉花,而晴雯封芙蓉花神,《芙蓉诔》又兼挽黛玉。怡红院的海棠死了,宝玉认为是晴雯死的预兆。海棠“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缠足正是为了造成“扶病”的姿势。写晴雯缠足,已经隐隐约约,黛玉更娇弱,但是她不可能缠足,也不会写她缠足。缠足究竟还是有时间性。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王夫人说宝玉:“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因为今年不宜迁移。庚本句下长批内有:“……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因为宝玉大了,还跟姊妹们住在园中,不近情理。“散场”是因为宝玉迁出大观园,不出园就“终无散场之局”,可见后文没有抄家。当然出了事,很快的穷了下来,但是与“散场”无关。
第七十八回又点了一笔:“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观园中之人不久就要散的了。”此处宝玉刚发现宝钗搬出园去了,对于他是个大打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第六十三回“占花名儿”酒令,宝钗抽到牡丹,签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情榜上宝钗的评语内一定有“无情”二字。宝钗出园,固然是为了抄检不便抄亲戚家,所以她避嫌疑搬出去了,但是抄检也是为了园中出了丑闻,她爱惜名声,所以走了。
明义“题红楼梦”诗关于黛玉之死的一首如下:
伤心一首葬花词,
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
起卿沉痼续红丝?
末两句表示得很清楚,黛玉死的时候宝玉还没有结婚或定亲。
黛玉不死,还不能构成散场的局面,因为宝玉虽然搬出园去了,宝黛跟贾母吃饭,还是天天见面,所以黛玉之死也应在贾家出事前。
看来百回《红楼梦》的高潮是散场。等到贾家获罪,宝玉像在第十六回元春晋封,家里十分热闹得意的时候,“独他一个视有若无,毫不曾介意”,多少有点这种惘惘的心不在焉。
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园。家中发生变故,已经是发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的世界里。而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仕途基业竟不堪一击,这样靠不住。看穿了之后宝玉终于出家,履行从前对黛玉的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欣赏《红楼梦》,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爱书中某一个少女。像选美大会一样,内中要数史湘云的呼声最高。也许有人认为是近代人喜欢活泼的女孩子,贤妻良母型的宝钗与身心都病态的黛玉都落伍了。其实自有《红楼梦》以来,大概就是湘云最孚众望。奇怪的是要角中唯独湘云没有面貌的描写,除了“醉眠芍药裀”的“慢起秋波”四字,与被窝外的“一弯雪白的膀子”(第二十一回),似乎除了一双眼睛与皮肤白,并不美。身材“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极言其细高个子,长腿,国人也不大对胃口。她的吸引力,前人有两句诗说得最清楚:“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她稚气,带几分憨,因此更天真无邪。
一七五四本前,第五十八回元妃已死。这一点一直就是这样——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灯谜预言元春就快死了。奉妃命联姻的本子里,遗命没有宣布,因为贾家给贾妃戴孝是国孝兼家孝,不能婚娶,早说穿了需要回避,种种不便。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则婚后与黛玉相处,实在无法下笔。宝玉婚后不会像贾琏那样与别房妇女隔离——贾母离不了他,与黛玉不免天天在贾母处见面。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仅只定了亲,宝钗不过来了,宝黛仍旧在贾母处吃饭,直到黛玉病倒,已经十分难堪——为了宝玉定亲而病倒,照当时的人看来,就有不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临终向紫鹃自剖,斯文扫地。
宝黛最剧烈的一次争吵在第二十九回,此后好容易和解了又给黛玉吃闭门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十二回宝玉激动得神志不清起来,以至于“肺腑言”被袭人听了去,才能够义正辞严向王夫人进言,防范宝黛。第三十四回宝玉打伤了之后黛玉来探视,加金钏时这一场曾经添写梦中向金钏儿蒋玉菡说“为你们死也情愿”,最后这次改写又改为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也情愿”(见“三详”),感情于分散中集中,显示他们俩之间的一种奇异的了解。第三十五回回末又预备添写一个宝黛场面——养伤时再度来探——所以回末“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是新改的,与下一回回首不衔接。下一回还没改写就逝世了。写宝黛的场面正得心应手时被斩断了,令人痛惜。
这七回是二人情感上的高潮,此后几乎只是原地踏步,等候悲剧发生——除了紫鹃试宝玉的一回(第五十七回),但是此回感情虽然强烈,也不是宝黛面对面,而是通过紫鹃。
摘自万燕著《读解张爱玲——华美苍凉》中所引张爱玲著《红楼梦魇》若干段落,
中华书局2018年1月出版
?万燕著
? 2018年1月
? 本书从张爱玲早期的阅读入手,切入中国古典小说与西方现代小说,以及戏剧、小报、唐诗等古今中外影响其创作的“潜文本”,分析其小说创作源泉,并联系其童年家庭生活、青年情感生活、晚年独居生活,揭开其绚烂文字背后复杂的人生底色——华美苍凉。人与文的相互纠缠,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张爱玲。
?本书详情可参阅:从阅读、写作、人生多角度读解张爱玲|上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