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勤:中国学术的源起——兼谈孔子之“集大成”
演讲人简介:李学勤,1933年生于北京,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现任清华大学教授、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首席科学家,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评议组组长。主要著作有《殷代地理简论》(1959)、《走出疑古时代》(1995)、《古文献丛论》(1996)、《四海寻珍》(1998)、《夏商周年代学札记》(1999)、《重写学术史》(2001)、《中国古代文明研究》(2005)等20余部及学术论文约500篇。
关于中国学术的起源和早期发展的一些问题,历来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个争论可以追溯到很早,不过它真正成为一个学术界的重大问题并引起争论,以我个人的看法,是在清代中叶后。为什么在清中叶以后?大家知道,在清中叶以后,逐渐兴起一个叫“今文经
学”的学派,今文经学学派的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他们为尊孔起见,说中国学术的主要来源是从孔子开始的。在孔子以前,是“万古如长夜”,没有学术。所以从推尊孔子出发,今文经学派更多地把孔子以前的学术传统,越来越加以贬低,越来越加以淡化,甚至于否定。这个发展趋势从今文经学兴起之后越来越强化。强化到最极端的例子,我想在座的老师同学都是很熟悉的,就是四川井研的廖平,即廖季平。廖季平先生跟我们湖南有很大关系,大家知道,他出身于四川的尊经书院,受业于王闿运,王闿运是一位今文经学家,可是王闿运先生没有他这样的观点。到了廖季平先生,他的经学有六变,越变孔子的地位就越高,越变孔子以前的学问就越少,到了最后,他居然提出中国汉字是孔子造的,孔子以前是没有汉字的,孔子以前的字可能和西方的字一样,是横着写的,到孔子出来之后,孔子造了六书,造了汉字,中国才有了文化。我想这一点,已经将中国学术的源起问题讲得特别极端了,这个论点和我们历史上传统的观点是完全不同的,比如孟子就说过孔子是“集大成”者,什么叫“集大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总结前人。孔子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继往而开来,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同时他也总结了过去。这与廖季平先生讲的,恐怕就完全相反了。如果什么都从孔子开始,那还叫什么“集大成”?也不能叫他“大成至圣先师”了。
一
古书里说得很清楚,在孔子以前有一个很长的学术传统。我们以前读书的人总要读《汉书·艺文志》,《汉书·艺文志》讲“诸子出于王官”,诸子都是从王官而来。再看其他史书里面,关于孔子以前有很长的学术文化传统这一点没有怀疑。比如今天我们坐在书院这里,书院是怎么来的呢?我想根本是从孔子杏坛讲学而来,这就是书院的一个模型。后人根据孔子讲学设计一个制度,建立书院。可是书院还有另外一个学习的模型,就是中国自上古以来的学校制度。书院是和上古的学校制度不同的,它一方面参考了上古的学校制度,同时又考虑到自孔子以及七十二贤以来的讲学制度,由此形成了书院。我在岳麓书院说这种话是班门弄斧了,这里是中国书院史研究的中心了。可是中国的学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在古书上是说得很清楚的,大家可以看一下《礼记》中的《文王世子》,它讲在唐虞的时候就有了学校,叫“成均”,现在韩国还有“成均馆大学”,为什么叫“成均”呢,也没有一个很合理的说法。近代以来大家都说古书未必可信,是后人的说法,不一定可靠。我想最好的发现就是我们终于在甲骨文里发现了“太学”,“太学”在殷墟小屯南地甲骨里就有了。这是非常重大的发现。不要看只有两个字,它很确切地证明了至少在商代的晚期已经有了太学。我们中国的大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我看来一直可以追溯到西汉的太学,并由此再追溯到商代。
2005年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件西周初年的青铜器,是一件方鼎,叫“荣仲方鼎”。这件方鼎上有铭文,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当时学校的情况。最近我才知道荣仲方鼎不是一件,还有一件,铭文是一样的,不过第二件花纹比较清楚。鼎的时代是西周成康时期的,我把铭文写一下:
王作荣仲序,在十月又二月生霸吉庚寅,子加荣仲錫庸(?)一、牲大牢。已巳,荣仲速内(芮)伯、(胡)侯子,子锡白金(钧),用作父丁彝。史。
先看“王作荣仲序”,“序”就是学校,这个字大家有点疑问,有人说念“宫”,其实甲骨文中的“宫”从来没有这么写,这是个“序”字。要是它念成“宫”,整个铭文都读不懂了,念成“序”就懂了。而且我们有证明,过去著录有执尊、执,也提到“序”,赏赐的两种东西中,大家肯定猜不到,是笔。一般的赏赐有赏笔的吗?因为是学校,所以就赏笔。这个“笔”字不是我释读的,其他先生早已释读过了。“王作荣仲序”,“荣仲”是学校的主持人。在十月又二月,就是十二月。因为是王作序,所以这个“子”一定是王子,“加”即“嘉”,就是奖,奖给荣仲什么东西,我猜想“庸”就是一件铜钟,还有太牢。下面已巳那天,荣仲又请(“速”就是“请”,“不速之客”就是不请之客)芮国、胡国两位侯伯的孩子入学。芮国见于《尚书·顾命》。
从这个例子,大家就看到当时确实有学校,这里讲的制度,都是和礼书的记载相接近的。我们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到在商代、西周初年的时候,有相当好的学校制度,这种学校培养“国子”,北京现在还有“国子监”。这种学校的教学内容为《诗》、《书》、礼、乐,必然包括学术的成分,所以我们中国的学术早在商周时代就已经形成了一个明显的传统,并且和教育结合起来。这一点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
如果说孔子是“集大成”,那么孔子以前的传统究竟是怎样的?比如说孔子以前有没有著作遗留下来,我们当然说有,这个没有问题,比如说《诗》,有很多篇都是在孔子以前的,还有《尚书》,同样很多都是孔子以前的。我知道最近有好几位博士生是写《逸周书》的,《逸周书》里有相当大的部分是孔子以前的,不是全部,但肯定有相当大的部分,比我们想象的多,里面有些东西很明显是西周的,比如说《世俘》、《商誓》等等,可以举出六七篇,有些是西周直接流传下来的,有些经过了改编,但包含有西周的内容,这是没有问题的。作为《逸周书》主体的一大部分,也应该是如此,有一些篇在先秦的文献里都引了,如果你不否定这些先秦文献的话,你就得承认。比如说《左传》襄公十一年,晋悼公的臣子魏绛所引《书》“居安思危”,引的就是《逸周书》的《程典》篇。还有《战国策》的《楚策》,虞卿和春申君的谈话。春申君黄歇,大家都知道,那是战国末年的人,虞卿这个人在史料里记载他是传《左传》的,他的著作有《虞氏春秋》。虞卿引《春秋》一段话说:“臣闻之《春秋》,于安思危……”,就是《左传》襄公十一年里魏绛所引。过去康有为等连《左传》都不相信,今天没有人不相信《左传》,因为今天许多发掘材料都证明《左传》是正确的。例如淅川出土青铜器记楚令尹王子午,字子庚,这只在《左传》才有,除了《左传》,去哪里查王子午字子庚呢,所以它是可信的。
这里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思考的余地。我们很少有人很好地研究《左传》、《国语》里面春秋时代的学术。春秋时代对于《诗》、《书》、礼、乐的解释是怎么样的,其实在《左传》、《国语》里有很多。我们通常所讲的《周易》,《文言》的头几句就来自《左传》。这些到底讲的是什么,春秋时代人的学术世界是怎样的,不是没有,而是我们没有研究。
二
在座的各位请允许我插入一个话题,这里面涉及我们对于古代文献论证上的一个理论问题,我最近读到张京华博士的一篇论文,发表在《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第2期,题目叫《顾颉刚难题》,他提出一个如何研究古代文献的问题,非常有意思。文中引到顾颉刚先生在读书笔记里面的一段话,顾先生说:“今人恒谓某书上某点已证明其为事实,以此本书别点纵未得证明,亦可由此一点而推知其为事实”。这里指的是谁呢,张京华博士说是指王国维,王国维《古史新证》里面有这样的说法。下面顾先生说:“言下好像只要有一点真便可证为全部真。其实,任何谬妄之书亦必有几点是事实。《封神榜》背谬史实之处占百分之九十九,然其中商王纣、微子、比干、周文、武等人物与其结果亦皆与史相合。今本《竹书纪年》伪书也,而其搜辑古本《纪年》亦略备,岂可因一部分之真而证实其为全部真耶!”这就好像我们刚才讨论的《逸周书》一样,有几句你可以证明它们是春秋时候就有的,那么你能证明其余也是春秋时候就有的吗?其实这个道理,我想大家一想就明白,我们对于任何史料,包括近现代的史料,要求证明它的所有内容为真,这是做不到的,根本就做不到。包括近现代史的所有史料,都不能要求将所有各点证明为真。那么我们怎么说一个史料是可信的呢,我们得看里面的内容,比方说我们能够证明里面有些点是特别好的,确实是真的,这就可以增加其他各点的可信性。史料不是只用真假来判断,而是有可信性高低的问题。没有任何记录是十全十美的,任何一个史书也不能说什么都是真的。特别是古代,有这样的东西吗?没有的。古人编一个年谱,好多地方都能证明它不对,可是你不能否认这个整体,问题是它的可信性有多大,我们能证明一个古代文献中有一点为真,那么各点的可信性就会增加,如果我们证明三点为真,就比那一点为真的可信性又大大地增加。应当从量的方面看这个问题,而不能简单地用二分法来讲这个问题。不知我说这话对不对,如果错了,各位可以群起而攻之。
我们再回到学术史,刚才谈到了商、西周,关于孔子以前的西周那段古远的时代,要求我们拿出太多史料来,这是做不到的,哪有那么多材料啊?如果有够多的材料的话,就用不着来讨论了。从能够得到的信息,我们看到孔子学术传统的久远与深厚。过些年我们岳麓书院也将成为出土简帛文献的研究中心了,我相信岳麓书院这一方面的发展会非常迅速,很快会成为全国与世界简帛研究的最重要的学术中心之一,这是没有问题的。而这些年里,我们发现的出土的战国秦汉的材料有一点对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已经能够证明战国时代的人承认有六经,这一点特别重要。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晚清以来的学术史,就会觉得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有些问题似乎已经成为定论了,比如说汉代只有五经,因此就认为先秦的时候只有五经而没有六经,虽然六经之说见于《庄子·天运篇》等。汉代人为什么说只有五经而没有六经呢?因为《乐经》已亡,所以只剩下五经了。更有人说古时从来没有经。我们现在证明,当时确实有六经,而且《乐经》也应该有文字。近年发现的郭店楚简,两处都有《诗》、《书》、《礼》、《乐》、《易》、《春秋》,次序和《庄子》完全一样,时代也和《庄子》一样,郭店简在公元前300年再加一点,当然《庄子·天运篇》不是庄子本人写的,可能是他的弟子写的,可是也差不多,那个时候中国已认为有六经了。
冯友兰先生把中国的学术史分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我个人不太赞成。这样说法认为先秦没有经学,先秦经典没有得到一个受尊敬、崇敬的地位。其实,那时对六经的引用不仅仅是儒家,其他各家包括特别不喜欢儒家的人也在引用,像墨子,像庄子、像法家,实际上六经已是当时的基础教材。
这也是中国学术源起的重要一点。《诗》、《书》、《礼》、《乐》、《易》、《春秋》从来就属于主要的教本。为什么要特别讲这个呢?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特别是一些清代的学者,他们主张:《诗》、《书》、《礼》、《乐》是没问题的,《易》、《春秋》很晚才进入经的范围。我们不说《易》、《春秋》进入经的时间一定和《诗》、《书》、《礼》、《乐》一样早,可是不会是像很多人说的那么晚。因为他们认为《易》、《春秋》之所以进入“经”,是因为孔子,因为孔子晚年好《易》,孔子修《春秋》,后来《易》、《春秋》才成为经。这种说法现在非常普遍。《易》、《春秋》当时是不是具有和《诗》、《书》、《礼》、《乐》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还可以讨论,至少它们已经逐渐地走向那个方向,那个趋势在春秋时代已是如此。这一点特别要注意。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