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来》 张大春著天地出版社(2019年3月版)
■乐倚萍
小说家张大春出版新作《见字如来》,细细拆解40余字。他自言,书名与佛教中的“如来”无关,只是一句大白话——字好像来了一样。
熟悉张大春的读者皆知他学问匪浅,但无论是写小说还是穿插儿女生活琐事的辨字专栏,都看不到任何炫耀斧凿,他笔下的汉字款款向我们走来,一走就走进了我们心里。
我们对汉字是如此习以为常,我们驾轻就熟地使用它,像衬手的工具一样,却很少去思考它为什么是今天的模样、今天的意思。可我们多能认同汉字的美感,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比中国更推崇书法,点划之间也能传情达意。文字有一种魔力,在张大春看来,这种魔力未必只有少数专家学者可解,读者大可不必敬而远之。在这本书里,张大春并没有像他的老师那样去考据某某大师、某某学者怎么说,只是提醒读者,不妨去补上儿时可能未及尝试的体验:放慢脚步,去感受文字隐含的信息,而不单单是记忆汉字怎么念、怎么用。如此,我们与文字之间便有了更深的联系。
字有历史,它的美感饱含了古人对事物的理解。繁体字的“脑”(腦)完全可以望而生义:“月”字旁跟身体有关,“巛”是头发丝儿,“囟”代表头脑盖汇合之处,当过父母的都知道,新生儿的囟门最为脆弱,还没完全闭合起来保护大脑呢。把“囟”字的中间想象成大脑的纹路,也就不会跟“囱”字混淆起来了。古人看重大脑,把精华的东西都加上个“脑”字,樟脑、龙脑香由此得名。那么头脑不聪明,为什么叫“笨”呢?它的原意是竹子内质色白,相较于其它部位用处不大,“笨”便有了无用之意。而乍看意思和“笨”差不多的呆、傻、痴,在古代更常用来表示专注。今天被唤作“书呆子”“琴痴”的,也更有一种可爱在里面。再如,“邻”(鄰)字透射出古人与邻居的关系。左半部分的“粦”,来历有些瘆人,指的是死后血干渗入地下,积累成磷,亦即俗称的“鬼火”。“粦”有了积久渐多之意,日久近邻胜远亲。
随着历史的变迁,我们又为字赋予了不少新意,对字的了解却失了大半。一个有趣的例子跟“胖”有关:近年我们流行说“油腻的中年人”,但古人说的倒是油腻少年,指浮华的纨绔子弟,对油脂的厌恶可能是人之常情。然而“胖”字何罪之有?它早先有两种读音,一为“判”,指动物胁侧薄肉;一为“盘”,指安舒愉悦,即常言的心宽体胖。至于“胖子”之胖是后来衍生出来的。更大的误会是“龙”。《易经》有“见群龙无首,吉”,现代人却常常以之形容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对望子成龙的父母亦有所警,龙生九子,皆不肖龙,未必不能各有所为。
不同于正襟危坐地解字,张大春还提到了一些今天热门的网络词汇,比如“控”,有“微博控”等,不是单纯地喜欢做某件事,还有“近乎胁迫”的上瘾之意。我们的生活被电脑和网络改变了,“××控”里身不由己的感觉,手机不离身的读者应当不陌生吧。
在我们使用汉字的时候,常常不自知地掺杂了情绪,真该叹一句造字之妙!譬如,张大春从字形上梳理了一系列表达害怕的字:“怯”有逃避(去)意;“怵”源于对药之苦口的惧怕(术是一种苦草);“惶”有敬畏意;“惴”有忧有惧,因“耑”乃初生幼苗;“惮”也有惧意,因我们怕孤单……然而张大春不解“怕”字,它原本表达内心的恬静,并无害怕的意思。再想想,“我们有时候还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们会怕”,倒觉一丝微妙了。再有“非”字,它与“飞”字同源,都取自鸟翅羽毛相背的形态。这种动势并不全然等同于不是、不好之意,而多了几分细腻的层次。“花非花,雾非雾”,有种不可名状的境界,而我们习惯上还能体会到“非”字“不便言说”的意味,“非业”、“非贰”乃至“缠绵悱恻”,真是意在言外,耐人寻味。
张大春接受的是传统教育,有礼仪分明的严父,有自幼习字的师承,有饱读诗书的熏陶,或比常人更能洞悉字的“来历”。但字中故人亦不会厚此薄彼,我们熟练运用的汉字,加上个人的情感体验,同样能使字中旨趣跃然纸上。用心品味,字字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