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1336年)二月,足利尊氏被朝廷的北畠显家、新田义贞、楠木正成合力击败,仓皇逃亡九州筑前。
说起来日本历史上创设幕府的三位元勋,镰仓幕府之源赖朝、室町幕府之足利尊氏以及德川幕府之德川家康,足利大概可以排到人气最低一栏的,其原因自然是室町幕府后来种种不堪的表现。但是就成就伟业的艰苦卓绝而言,三人当中只有足利尊氏可以说是最为艰辛,大起大落,不止一次输光全部筹码,差点扫地出局。所以最终能够笑傲朝堂,只能怪他的对手建武朝廷实在是太不济事了。
足利尊氏转进的时候,不但其关东镰仓的根基丢得一干二净,连身边追随的幕府将士也只有区区五百人。又是西逃到全然陌生的西国九州,苟延残喘,恰似风中残烛。只消建武朝廷尾追过去用力踹上一脚,足利的幕府势必烟消云散,再不能有什么作为了。
然而建武的朝官武将们,得意于一时的侥幸取胜,勾连美女醇酒的温柔乡,白白放过了这大好的时机。等到新田义贞回过神来,开始追击讨伐,又被播磨的赤松则村死死咬住,不得寸进,这才给了足利尊氏一些些回旋的余地。
足利一行五百人远遁至长门赤间关,眼见已摆脱了建武朝廷的追击,尊氏长吁一口气,一首“雄关漫道...”才吟了半句,忽然发觉大队武士蜂拥而来。正暗自惊疑,却原来是西国的少贰赖尚率兵前来投奔。到筑前时,又有宗像政弼参阵相助。连番有生力军加入,足利营中器械铠马堆积如山,全军气象一新,士气振奋。
九州这边拥戴建武朝廷的代表人物是菊池武敏。元弘年间朝廷讨幕的诏书传到九州,少贰、大友、菊池三家相约起兵,结果少贰、大友临机退缩,菊池武时激愤之下独自扬旗,惨遭北条镇压。倒幕成功,楠木正成上书请封菊池为功臣第一。后醍醐允其所奏,赏菊池为肥后守,统领肥后一国,此后九州菊池便成为朝廷的铁杆支持者。
足利的幕府军与军势过万的菊池军大战于多多良滨。足利直义与菊池武敏鏖战良久,相持不下。尊氏等到两军疲敝,率领后备直迫菊池本阵,菊池武敏大败而归。九州西海的西国武士望风而降,悉数归附幕府。
足利尊氏在太宰府迁延一个月,手下有说趁势急破京都,也有说等待秋熟马肥方为稳妥,计议不定。这时固守播磨白旗城的赤松则村派其子赤松则祐来请援求救:你可是在九州花好月好,我这边跟新田义贞无日不战,快顶不住了。再不来拉兄弟一把,白旗城可就真要亮白旗了。足利尊氏这才下定决心点齐人马兵发京畿。
出发的时候,足利尊氏想着自己屡次与后醍醐天皇相争,背负朝敌污名,屡战屡败,于是动了心思念起了持明院统的废帝光严天皇。之前后醍醐御谋反的时候,镰仓幕府废了后醍醐的帝位,拥立持明院统的光严天皇。等到镰仓灭亡建武重光,光严自然灰溜溜地倒台退位,只是心中以为后醍醐拥兵作乱,很有一点不服气。
如今足利尊氏特地派人来抱光严的大腿,双方利益一致目的相投,简直是一拍即合。光严特特颁下院宣来,令足利尊氏扫荡奸逆,光复朝堂。足利尊氏有此院宣,便算是洗脱了朝敌的污名,正儿八经成为朝廷柱石,赶紧赶制了持明院统的御锦旗到处张挂。四面八方西国南海的各处武士越发眼热,纷纷跑来投效,足利幕府的军势像胡吃海塞饕餮客的肚子一样日见膨胀起来。
建武三年(1336)四月,夸说雄师百万实则五万出头的足利大军逼近摄津国的凑川(今兵库县神户)。
五月二十五日,凑川大战鸣锣开战。
凑川当面列阵的是匆匆自播磨撤退下来的两万五千新田军以及从京都出发前来增援的数百楠木军。
楠木正成先前见幕军势大,料定建武朝廷不是对手,劝说后醍醐天皇让出京都,去别处暂避。楠木自己则计划返回河内、和泉两处领地招募王军再来与足利对战。
这种逆耳的言语不能顺遂天皇的心意,后醍醐自觉皇威赫赫,朝廷御锦旗到处,就是百万的敌军一样如同热汤沸雪,顷刻就能消亡的。我军有天照大神庇护,胜利唾手可期,怎么可能随便示弱退让。就算你楠木比陈独秀还要秀,这种**投降主义的错误思想就是要不得。后醍醐把楠木正成痛骂了一通,非但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反而强令他接受新田义贞的领导,辅助新田阻击足利。
楠木正成长叹一口气,恰似那潼关阵前的哥舒翰与孙传庭,明知出关必败,却身不由己,全叫昏聩的天子一力断送。楠木正成不愿让手下一同赴死,只带了数百名精锐武士前往凑川。
临战之时,楠木正成与其子楠木正行在樱井驿诀别,嘱托后事,吩咐儿子长成以后要继承自己的遗志,忠勤王事,为国家效力。后来楠木正行果然挽狂澜扶既倒,成长为南朝的栋梁将才。
樱井驿诀别
新田义贞缺乏水师,无法在海上迎战,只能于凑川当面布阵。然后令楠木军布阵于凑川西面的西野宿,以为屏障。足利这边大军分海陆两路同时进发,足利尊氏统率九州四国的兵力自海路进发,弟弟足利直义则率领陆路的大军自西国街道进犯。
战事初起,足利尊氏派细川定禅在凑川附近的生田森林登陆,截断朝廷军队的后路。新田义贞唯恐全军覆没,略作抵抗便脱离战场后撤,留楠木正成断后。
数百楠木党被百倍的幕府大军重重围困,激战一日终究全数战死。楠木正成留下:“我愿七生转世报效国家”的遗言,与弟弟楠木正季互刺殉国。
楠木正成死后,由于南朝灭亡,足利的室町幕府长期将其列为朝敌。直到两百年后的正亲町天皇时代,其子孙向朝廷捐输金钱,这才洗脱朝敌污名。一直到江户时代,水户藩德川光圀编纂《大日本史》,主张南朝正统论,楠木正成成为忠臣的典范。明治维新以后,明治政府在凑川建立神社供奉殉国的楠木正成,追赠位阶至正一位,以表彰其坚贞报国,忠勤王事的品德。楠木正成被赞之以“智仁勇兼备之良将”、“忠臣义士之鬼鉴”,成为人臣的典范,被视作日本的军神。
凑川神社
朝敌也罢,军神也罢,无非是后人加注在楠木身上的迷彩。揭开层层妆饰,楠木正成作为地方新型武士团的代表,其与后醍醐天皇为代表的朝权贵戚之间的关系有着曲折的发展,从起初倒幕时的精诚合作直到建武新政时的貌合神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死亡,固然有其自身拘泥于君臣大义的愚忠,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中下层地方武士阶级依附朝廷来争取自身权益最大化这一革命道路的破产。逐渐认识到朝权贵族的软弱与不可靠以后,地方武士阶级再次将未来的发展道路设定在了作为武士代表的幕府这一大框架之内。
古往今来的人类社会,说穿了无非少部分人联合起来剥削压迫大多数人而已。中国有一句老话,“王与士大夫治天下”。在古代,王指的是帝王将相,士大夫指的是乡绅地主。在现代,王指的是高级官僚,士大夫指的是有产阶级。百姓黔首从来只是被欺压被蹂虐,做着996的工,拿着堪糊口的报酬,一边还梦想着“要做这天下的主人翁”。
放在中世纪的日本,这句话本土化一下就变成“王与武士治天下”。平安以后的日本,其历史发衍的核心便是武士阶级的崛起与武士地位问题的解决。
起初,各地的武士团在朝廷看来,不过是一群乡下的土包子,如豚如犬,形同奴仆,派去做一些体面上等人不方便做的事情很是趁手,反正末了只要随意赏赐几个中下级的名号就能换来武士的感恩戴德。
保元、平治期间,皇家内讧,叫来源平的武士打生打死,结果一场源平合战,成就了源赖朝的镰仓幕府。镰仓作为全天下武士的表率,代表的却是关东门阀的利益。到幕府末期,得宗专制,更是好似北条一家之天下。
所有武士一例平等,但北条得宗比其他武士更加平等。
久而久之,眼红眼热的地方武士自然就坐不住了。北条得宗为代表的关东门阀关心的是土地的所有权,平生志向在于保持并扩大领地,拥有众多家子、郎党,成就一方霸主。而以楠木为代表的新型地方武士团除了经营土地之外,还与日本中世纪独特的商业组织“座”相互结合,从事商品贩卖等商业活动。
楠木党所从事的商品经济与门阀武士依靠的庄园经济天然互斥,楠木到处打击庄园,对抗幕府统治,成为幕府眼中的“恶党”。等到后醍醐号召倒幕,楠木正成是最早公开响应的人物之一,这标志着新型地方武士团与朝权贵族势力的合流。
而倒幕成功以后的建武新政,后醍醐为首的贵族公卿扯掉了亲政伊始时的开明伪装,暴露了腐朽虚弱的本来面目。其重用皇子亲贵,冷落倒幕功臣,攫夺北条领地,恢复寺社势力,兴造土木宫殿,摊派捐税劳役。种种作为,意在重建旧日大封建主阶级的统治而压制新兴武士封建主阶级的利益索求。
对于建武朝廷的倒行逆施,楠木正成万难苟同,对后醍醐天皇已不报希望。凑川战前,楠木正成曾对弟弟正季说:“此战君王必败无疑”,“此次正成作为和泉、河内两国守护受命召集军队,亲族尚有难色,况国中人乎。此即天下背离君王之佐证。”
楠木正成遣散身边士卒,只带着少数侍从慨然赴死,说到底只是死于君臣大义而已。他一生追寻的天下武士生来平等之大同世界早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无处寻觅。
宇宙历一三三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楠木正成的生命在四十三岁的时候终止了。
在那一刻,世界失去了光彩,惨淡仿佛一张过期的黑白照片。
凡人只是过眼云烟,唯有信仰才会永垂不朽。
魔术师,一去不回。
凑川战后,足利尊氏面前再无有能力当面一战之人,荣华似锦的京都古城向尊氏掀开了华丽的裙裾,敞开了热情的怀抱。
建武三年六月,足利尊氏昂藏迈步踱入京都,后醍醐天皇逃难比叡山。
八月十五日,足利尊氏奏明持明院统的光严上皇,请立光严院的同母胞弟丰仁亲王为继任。丰仁于是践祚称帝,是为光明天皇。光严院被尊奉为上皇行使院政。
十一月,走投无路的后醍醐无奈接受了足利方的议和邀约:出让皇位、三神器,返回京都幽闭思过。临行前,后醍醐默认新田义贞拥奉尊良亲王与恒良亲王前往北陆寻机开辟第二战场。
如此一来,手握三神器的光明天皇成为正统合法之天照王者,足利尊氏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幕府名义号令海内。尊氏在京都室町的幕府制定公布了武家法律《建武式目》,天下于焉重归武家掌握。
建武三年(1336)十二月,不甘寂寞的后醍醐再度跳反,伪装成女官模样,自幽闭的花山院逃出,奔至大和南部的吉野山。后醍醐宣称交给光明天皇的三神器乃是仿制品,真品还在自己手中,并且再度手握神器践祚登基。吉野自称“南朝”,视京都为“伪朝”。京都方面则自称“京方”,视吉野为“伪朝”。京都持明院统的光明天皇使用年号“延元”,吉野大觉寺统的后醍醐天皇则继续使用“建武”年号。
一天两帝南北京的南北朝对立局面自此形成,前后持续大致五十多年。
(第四十一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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