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自金庸先生的三十三剑客图
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那是德宗朝于阗国所进贡的,雕琢奇巧,真是希世之宝,平日放在寝殿的帐中,有一天忽然不见了。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若不是得宠的嫔妃,无人能够进入。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一件没有失去。
文宗惊骇良久,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对近卫大臣和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说:“这不是外来的盗贼,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宫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变故。一个枕头给盗去了,也没甚么可惜,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非捉到这大盗不可。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要这许多侍卫何用?”
众官员惶栗谢罪,请皇帝宽限数日,自当全力缉拿。于是悬下重赏,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圣旨严切,凡是稍有嫌疑的,一个个都捉去查问,坊曲闾里之间,到处都查到了,却如石沉大海,众官无不发愁。
龙武二蕃将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岁,神采俊利,差他去办甚么事,无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僚在威远军会宴,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众宾客酒酣,请她弹奏,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弹。时已夜深,军门已闭,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琶,众人都觉失望。小仆道:“要琵琶,我即刻去取来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响,军门便锁上了,平时难道你不见吗?怎地胡说八道?”小仆也不多说,退了出去。众将再饮数巡,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打开绣囊,便是那个琵琶。座客大喜,侍儿尽心弹奏数曲,清音朗朗,合座尽欢。
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余里,而且入夜之后,严禁通行,这小仆居然倏忽往来。其时搜捕盗玉枕贼甚严,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罢,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对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却不知你身手如此矫捷。我听说世上有侠士,难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是的,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罢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来到京师,现下想回故乡。蒙将军收养厚待,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偷枕者是谁,小人已知,三数日内,当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贼人,不知将累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贼人在哪里?能禀报官府、派人去捉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时在市井之中,有时混入军营,行止无定。此人勇力过人,奔走如风,若不是将他的脚折断了,那么便是千军万骑前去捉拿,也会给他逃走了。再过两晚后,我到望仙门相候,乘机擒拿,当可得手。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但必须严守秘密,防他得讯后高飞远走。”
其时天旱已久,早晨尘埃极大,车马来往,数步外就见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门。小仆手执击马球的球杖,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拍的一声响,打断了田膨郎的左足。
田膨郎摔倒在地,见到小仆,叹道:“我偷了玉枕,甚么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这里撞到了,还有甚么可说的。”
将他抬到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田膨郎毫不隐瞒,全部招认。
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又知是禁军拿获的,当下命将田膨郎提来御前,亲自诘问。田膨郎具直奏陈。文宗道:“这是任侠之流,并非寻常盗贼。”本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当即都释放了。
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便拜别了王敬宏回归四川。朝廷找他不到,只好重赏王敬宏。(故事出康骈《剧谈录》,篇名《田膨郎》。)
【原文】
唐文宗皇帝尝宝白玉枕,德宗朝于阗国所贡,追琢奇巧,盖希代之宝。置寝殿帐中。一旦忽失所在。然禁卫清密,非恩渥嫔御莫有至者,珍玩罗列,他无所失。上惊骇移时,下诏于都城索贼。密谓枢近及左右广中尉曰:“此非外寇所入,盗当在禁掖。苟求之不获,且虞他变。一枕诚不足惜,卿等卫我皇宫,必使罪人斯得。不然,天子环卫,自兹无用矣。”内宫惶栗谢罪,请以浃旬求捕。大悬金帛购之,略无寻究之迹。圣旨严切,收系者渐多,坊曲闾里,靡不搜捕。
有龙武二蕃将王敬弘尝蓄小仆,年甫十八九,神采俊利,使之无往不届。敬弘曾与流辈于威远军会宴,有侍儿善鼓胡琴。四座酒酣,因请度曲。辞以乐器非妙,须常御者弹之。钟漏已传,取之不及,因起解带。小仆曰:“若要琵琶,顷刻可至。”敬弘曰:“禁鼓才动,军门已锁,寻常汝起不见,何见之谬也?”既而就饮数巡,小仆以绣囊将琵琶而至,座客欢笑。南军去左广,往复三十余里,入夜且无行伍,既而倏忽往来。敬弘惊异如失。时又搜捕严急,意以盗窃疑之。
宴罢,及明,遽归其第,引而问之曰:“使汝累年,不知矫捷如此。我闻世有侠士,汝莫是否?”小仆谢曰:“非有此事,但能行耳。”因言父母皆在蜀川,顷年偶至京国,今欲却归乡里,有一事欲报恩。偷枕者早知姓名,三数日当令伏罪。敬弘曰:“如此事,即非等闲,遂令全活者不少。未知贼在何许,可报司存掩获否?”小仆曰:“偷枕者田膨郎也。市廛军伍,行止不恒,勇力过人,且善超越。苟非便折其足,虽千兵万骑,亦将奔走。自兹再宿,候之于望仙门,伺便擒之必矣。将军随某观之,此事仍须秘密。”
是时涉旬无雨,向晓尘埃颇甚,车马腾践,跬步间人不相睹。膨郎与少年数辈,连臂将入军门,小仆执球杖击之,歘然已折左足。仰而窥曰::“我偷枕来,不怕他人,唯惧于尔。既此相值,岂复多言。”于是舁至左右军,一款而伏。上喜于得贼,又知获在禁旅,引膨郎临轩诘问,具陈常在营内往来。上曰:“此乃任侠之流,非常之窃盗。”内外囚系数百人,于是悉令原之。
小仆初得膨郎,已告敬弘归蜀。寻之不可,但赏敬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