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要懂中国字。”大学时的古文字课老师课堂上讲过这么一句话,我感动至今。
前两年一则电视新闻节目吸引过我,关于写字的。记者走访几所高校的学生和部分公司白领,让他们在一份测试卷上根据提示写出相对应的中国字。结果不理想,大部分提笔忘字。教室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布满英文句子,一位学生说他们学习的重点在英文上;一位白领解释,日常办公无纸化,除了签名,别的字基本不写了。这真糟糕,笔不提了,字如何不忘?作家王蒙慨叹:“遗失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之精髓与汉字原型,我们成了数典忘祖的新文盲。”进入现代文明下的我们竟然不如古人了。
我们不如古人了,因为时代不同了。当代人生活紧张,谋稻艰难,谋粱辛苦,快做方案、快画图纸、快开会议、快完成指标中,哪还有心思在书斋正襟危坐,用毛笔、墨汁、宣纸、砚台,去摇曳中国传统文化那一点枯燥寂寞的薪火?不消说他们,作家学者们不是早已搁置起笔杆敲打起键盘,运用着电脑文字处理软件吗?写稿容易,看稿容易,审稿容易,编稿容易,一切容易,手稿消失了;通过电子邮件、手机短信,信札也不存在了。郑逸梅老先生收集尺牍数千上万,尺牍上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中国字,不同的风月,换作当下,痴心简直妄想。难怪拍卖行胡适、钱锺书、俞平伯、沈雁冰、沈从文等文人作家的手迹越来越贵,他们不是书法家,生前不以写字为生,身后却字字如金,纸贵洛阳。
当然我们也不必为“提笔忘字”过分忧虑,专家说这是“暂时性失忆”,并不影响汉字的正常使用和传承,只是建议大家最好随身带上一本小字典,有字忘了便翻翻,以此增加笔迹的书写感和印痕感。
老舍先生有过一段关于写字的趣事。数十年前在英国一个村子里,一位在中国住过几年的英国朋友去世了,临终前留下遗言,墓碣上要写几个中国字。老舍前去吊丧,他告诉他们:“我不仅是会写,而且写得很好。”待笔落字成,“我就给他们掰开揉碎的一讲,这笔有什么讲究,那笔有什么讲究。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眼珠里满是惊叹号。”我清楚,那到底是老外在看热闹,但至少表明对于我们的传统艺术,他们是尊重的。“假如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老舍说。
无可否认,外语是一门不可缺少的语言工具。百岁文化老人周退密先生身健时每日窝在老楼里作诗填词写毛笔字,与友人鱼雁相往、诗词酬唱,写得多的是行书,1979年致老作家施蛰存的诗稿倒是楷书,好得要命。五行小字写《清平乐》两首:“一庭梅雨,闭户生清趣。架上藤萝轻欲举,却被丹花约住。焚香漫琢新词,偷闲更写乌丝,已惯伤春伤别,那堪枝上莺啼。”另一首前调,题为《寿迈士师八十晋九用稼轩韵》:“神明身健,三祝华封愿。劫后缥缃仍万卷,杯酒儿孙强劝。凭栏临水观鱼,登楼有客论书。依旧春风绛帐,白头诗弟相扶。”两首词字字干净,温良如玉。谁会想到,这样一位老人当初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的法律专业,退休前则是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法语的,还编过《法文辞典》。他认为学习一门外文,是多了一只眼睛在求知识。周老的看法一点不错,接受传统与学习外文不冲突,两者妥当安排,定然相映成趣。我国近现代各个领域从来不缺出过洋留过学的人物,外文修炼得漂亮精致,又懂传统旧学,能把中国字写得得体见性情。偏我对外文心存偏见,埋头外语,不如读梁实秋的散文,看沈从文的小说,或者写写毛笔字、刻刻印章,和曲友们一起唱昆曲有意思。
“中国人,要懂中国字。”大学时的古文字课老师课堂上讲过这么一句话,我感动至今。“懂”,并不仅仅要求我们会认会写一个字,更需要我们心生对传统文化的坚持和捍卫:中国字,是我们中国人的根,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我们需要保住它,恰如保住大地的绿色、除去天空中的尘霾那样重要。恐怕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本小字典。(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