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太擅长将一些看似简单的情节处理得波澜迭起了,比如一开始写《书剑恩仇录》中李沅芷拜师,希望和失望情绪交织,忽收忽放,极见功底。
再如《射雕英雄传》中江南七怪和郭靖碰面这一节。
找到郭靖,是令江南七怪欣喜若狂的大事件,但在全书众多经典场景中不过沧海一栗。写得太浮夸固然不好,太简略也不合适。庸手处理这样的情节,可能陷入俗套,而金庸妙笔,将看似简单的情节铺陈得一波三折。
郭靖托雷和都史等人打架,七怪此时出现,读者以为相认在即,心中一喜,不料七怪望着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就准备走人。这是波折之一。
郭靖面对都史等人围殴,情急之下拔出匕首,寒光一闪,被“妙手书生”朱聪瞥见。朱聪吃了一惊,将匕首夺了过来,全金发发现匕首上面刻着“杨康”二字,虽然不知是谁,但想着有一点线索也不能放过,于是询问郭靖。不料郭靖傻头傻脑,一问三不知,七怪好生失望,只得将匕首还给郭靖,纵马离开。这是波折之二。
七怪走出了一段路,郭靖仍然傻傻地望着他们,这是托雷说道:“郭靖,回去吧!”柯镇恶双目失明,耳朵则十分灵敏,突然听到“郭靖”二字,全身一震,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叫郭靖?”郭靖这才点了点头。 柯镇恶又问:“害死你爹爹的坏人叫什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道:“他名叫段天德!”七怪知道找对了人,个个喜极而泣。
写到这里,七怪寻找郭靖这一场景应该完结了吧,可金庸不答应,还要再起波澜。
七怪要教郭靖武功,郭靖却说:“妈妈说的,不可以与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妈要不高兴的。”托雷学得兴致盎然,郭靖却似乎对学武毫无兴趣。七怪见拖雷聪明伶俐,郭靖则显得极为笨拙,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长叹,泪光莹莹。
极度失望之下,全金发说:“我瞧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其他几人也持同样看法,唯有老四南希仁说道:”孩子很好,我小时也很笨。“
南希仁生性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详细考虑再说出来,所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七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样说,登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
一番波折之下,七怪决定,暂时不下论断,约郭靖晚上来荒山,看他是否有这个胆量。
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迟迟不见郭靖的影子, 朱聪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
这又是一重波折,到此为止,七怪和读者的心都跌到谷底,对小郭靖的前途极不乐观。这里需要注意,新修版将朱聪的这句话作了修改——
韩宝驹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
朱聪道:“全真教在江北抗金杀敌,救护百姓,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全真七子个个武功高强,侠义为怀,武林中众所敬服。听说丘处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咱们败在他手下,也不损名头,何况咱们大家都是为了救护忠义的后人,这是堂堂正正的大好事,江湖上朋友们知道了,人人要赞一个‘好’字!”六人听了齐声称是,心中舒畅。
显然,金庸不想让江南七怪太过执着于胜负,更要以义字当先。这个修改是很好的。
继续说回郭靖,当众人对郭靖失望至极之时,黑风双煞登场了,全书最惊险的一场打斗上演,郭靖却在此时蹒跚而来,七怪为了救他,送上老五张阿生一条性命,而小郭靖也鬼使神差地杀了陈玄风,解了七怪的大难。
直到这个时候,七怪才正式接受郭靖为徒,郭靖也正式走上学武之路。七怪历经六年多,纵横北国,终于开始实现教郭家遗腹子武功的承诺。
大家看,七怪和郭靖相互接纳这个过程,如果不是故事高手,恐怕只会平铺直述,而金庸不但将过程写得波澜迭起,又引出”黑风双煞“,继而写出桃花岛往事,为日后情节千里伏脉。这,才是大师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