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神笔”二字我才突然想起本篇文章所讲的主旨应当是阮籍的诗才,而不是他的喝酒,看来只能书归正传了。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写过一部《中国诗史》,此书从中国上古的《诗经》一直讲到了当代的鲁迅,里面有几十个章节,讲到了许多位中国历史上的重要诗人,然唯有阮籍一人占了两个章节,其中一篇是《阮籍传》。在此书中给诗人列传者仅有阮籍,这么说好像也不准确,因为后面还有一篇《杜甫小传》,但是在杜甫的传记中却加了个“小”字。这么比较起来,在中国的诗人中,吉川幸次郎对阮籍最为偏爱,这不是我的推论,吉川先生在《中国诗史》中明确地说:“三世纪的中国,即魏晋时代,产生了许多令人爱慕的人物。其中我特别敬爱的,是竹林七贤的首要人物阮籍。他是一个以行为的强烈而闻名的人。”
《中国诗史》中,吉川先生在他所写的这篇《阮籍传》之后,接着的一个章节则是“阮籍的《咏怀诗》”,单用一个章节来讲述《咏怀诗》,可见其重要性所在。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称:“阮籍的代表作是《咏怀诗》八十二首。这些诗非一时一地所作,是其政治感慨的记录。这些诗抒感慨,发议论,写理想,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政治抒情组诗的先河,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看来这《咏怀诗》是阮籍的代表作,并且其写法开创出了一个特殊的文体。
阮籍的《咏怀诗》总计有80多首,如袁行霈所言,这么多首诗是陆续所写出者,明冯惟纳在《诗纪》中也说:“非必一时之作。盖平生感时触事,悲喜怫郁之情感寄焉。”而吴汝伦在《古诗抄》卷二中称《咏怀诗》总计八十一首:“八十一章决非一时之作,吾疑其总集生平所为诗,题为‘咏怀’耳。”但日本汉学家前野直彬在《中国文学史》中却称是八十二首:“代表作是《咏怀诗》八十二首的组诗。虽然,阮籍诗作深刻的风格受曹植影响,以组诗感怀的表白形式是向应璩学习的,但却建立起独自的风貌。”前野直彬的这个论断颇为独特,他认为阮籍写诗的风格是受到了曹植的影响,而其表达方式则又是模仿自应璩。而宇文所安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则称:“阮籍是非常杰出的五言诗大家。他今存的诗作,几乎全由一组五言诗组成,题为《咏怀诗》,共八十二首。这组诗歌并非‘套曲’,而是阮籍长期以来创作的诗歌作品汇集。”
阮籍的这八十二首诗,后世几乎对每一篇都进行过仔细地研究,若以名气论,似乎《咏怀诗》的首篇最受人关注: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我最喜欢本诗的前两句,但专家们不这么看,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三中称:“此是八十一首发端,不过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方东树认为《咏怀诗》的首篇概括了后面其他诗的所有宗旨,而袁行霈则更加将此凝练到了最后的两句:“此诗末尾两句,可视为全部《咏怀诗》的总纲。”看来,“忧思伤心”就成为了《咏怀诗》的主体思想,宇文所安也是这样认为者:“大多数阮籍诗作并不像建安诗人作品那样沿用乐府惯例。阮籍的诗作更‘抒情’,集中于表达主体的强烈情感。所以,忧郁与个人挫折成为其诗作的常见主题。”
阮籍以其超乎寻常的才能处在乱世之中,他只能用酒来遮掩自己的光芒,而其心绪则大多寄托于这诗歌之中,唐李善在《文选注》中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对于李善的这个判断,游国恩赞叹道“斯言是也”,但他同时为李善的看法并不全面:“然阮公旷世轶才,知机君子,远迹于昭伯(曹爽字),洁身于宣文,登广武而兴叹,游苏门而长啸,凭吊古今,睠怀君国,豪情远意,在三闾太傅之间,所著《咏怀诗》八十篇,胸臆中盖有无限幽忧愤懑焉,岂徒为一己死生祸福而已哉。”游国恩认为阮籍有的诗虽然写得比较隐晦,但如果把其看作只是阮籍的全身之道,那就把他看低了:“阮公具绝世之胸襟,故其诗乃能体格雄放,文法高妙,气息深淳,必拘拘于古人疑似之间以求之则滞矣。身仕乱朝愤怀禅代,其诗自有寄托,非泛泛无为而发,然必一一求其时事以实之则凿矣。”因为诗无达诂,所以不能将其一一落实,但这种写法却有其极大的价值在:“故统以《咏怀》命篇,初不可一二求也。其人为千古仅见之人,其诗亦遂为千古仅见之诗焉。”
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却认为《咏怀诗》的中心思想是“无常”:“总之,在我们诗人看来,什么都是无常的。屈平要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然而我们的诗人却说“日月有浮沉”,“朝阳不再盛”。这一点实在是《咏怀诗》的中心思想。”虽然钟嵘在《诗品》中把《咏怀诗》列为上品,且明代的李梦阳也认为《咏怀诗》是魏诗中最好者:“予观魏诗,嗣宗冠焉”,但陆、冯二先生还是在《中国诗史》中指出了《咏怀诗》的三个缺点,看来要想达到完美是何等的不容易,而《中国诗史》最终也同样说:“但是它们都无关宏旨的:对于阮籍与《咏怀诗》,仍不害其为正始时候重要的诗人与作品。”
阮籍去世后归葬于河南开封,但意外的是,江苏南京也有一座阮籍墓。《金陵琐志九种·凤麓小志》中有这样一段话:“山旁有阮步兵籍墓。明万历间,李昭掘得石碣,有‘晋贤阮’三字已,又得半段曰‘籍之墓’,因以为步兵葬于此。籍生长中原而埋骨江左,意者南渡之际举族东迁,舆榇以至与。”明万历年间,竟然在南京挖出了阮籍墓的墓碑,而今这个地点大约处在南京老城西南角的花露岗。
终于找到了花露岗
进入古瓦官寺去打听
我查得的资料显示,江苏南京的阮籍墓位于秦淮区花露北岗19号。三年前我来到南京,请顾正坤兄带路,在本市搞了三天的寻访。某日中午,在金粟庵旁边的一个小饭店吃午餐,顺便向老板打听了花露岗的走法,很幸运,花露岗离此不足一里地,饭后步行来到此处。花露岗是极窄的一条上坡形小路,仅能容一车通行,按照门牌号逐号找之,却没有19号这个门牌。在这条小街的中段,看到一片平房已拆迁为瓦砾,我担心是否阮籍墓也已被铲平,前行数米就见到一个小寺庙,庙门上竟然写着“古瓦官寺”字样。见此让我大吃一惊,我本以为这座千年古寺已经没有了痕迹,没想今天却意外遇之,于是走进寺内参观一番。
南京的阮籍墓碑
寺里的格局显系新近建造者,跟我想象中的辉煌反差太大,这让我兴奋的情绪马上低落了下来,于是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所在。向一位师傅打问阮籍墓在哪里?他说不知道,让我等一下。一分钟后,他带来了一位老师傅,可能是此寺的住持,他很热心地告诉我,阮籍墓就在前面的四十三中学院内,可是我刚才从此校路过,其门牌号却是花露北岗21号,看来又是文献的误记。我谢过二位师傅,走出庙门,向来路退回20米,来到此校门口。
四十三中内的阮籍墓全景
现在是学校的假期,校门紧闭,只能用力敲门,一会儿出来一老者,看样子是本校的门卫,我向他说明自己想看阮籍墓,能看得出他不太乐意,于是我拿出寻访单向他解释自己大老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朝拜这位先贤。这番说词显然管了用,老大爷嘴里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句,他走向前,准备给我开门,恰在此时,从另一个屋出来一位中年妇女,语气严厉地告诉我:“学校放假期间不能入内!”瞬间,老大爷的手像摸着了热烙铁一样立即缩了回去,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有着怎样的头衔,但看得出老者很怕她。我心里暗自叫苦,今天运气真差,但既然已经来到了门前,总不能掉头回去,于是只好耐着性子向其再讲解一番自己的来意以及必须要进内照相的理由。软磨数分钟,这个女人总算答应让我入内拍照,但她又强调了一句:“你只能拍一张照片。”我当然答应,因为毕竟走进了院内。
墓的外墙已经拆成了一片废墟
阮籍墓就在进校门不远的一个花园内,此花园比地面高上去1.2米左右,用青石块像砖一样砌起,上面种着一圈侧柏,剪成常见的一米多高的绿围,幸而为阮籍的碑留开一个小空,肯定是来人照相不方便之故。小高地占地百十余米,上面还种着一棵大槐树,从树龄看也不会过两百年,墓碑用隶书刻着“晋贤阮籍之墓”,未见有文物保护铭牌。登上小高地去看阮籍的墓,墓庐用青砖砌成圆形,上面长满了荒草,亦未见到其他的碑迹文字。
从四十三中进门入看到的阮籍墓是一个花园
因为是假期,这里的大门紧闭
我边拍照边留意着大门口的那位妇女,她竟然始终没有离开,跟那位老大爷在说着什么,语气颇为强硬,我为这件事情有些内疚,因为毕竟是因为我的事而让他受到这种训斥。但我还是觉得眼前的这种情况是一个机会,于是不管那一套,转换着角度连续地拍照,同时用眼光留意着门口的动静,果真,这个女人训斥完老大爷,转回身来向我这边望了过来,我马上懂事地向大门口跑去,向她道谢时,看到她的脸上仍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在访得南京的阮籍墓后,不到两年时间,我又查到了一份文献,上面称南京的阮籍墓其实是衣冠冢,但这种说法没有举出例证,然文中却说真正的阮籍墓在开封的阮庄。究竟这两座墓哪个是阮籍的最终归宿,我当然不能把坟挖开验明真身,但既然还有一座,那我就前往一访,于是我的寻访途中又多了一个地点。
位于河南省开封市的阮籍墓在尉氏县东南15公里小陈乡阮庄村。走小路穿过通许县城,西转奔尉氏县,前往寻找阮籍墓。我对阮籍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滕王阁序》里“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这等特立独行的豪杰之士,当然也令我极其崇拜。从此村的名称看也一定是来自于阮籍。沿途看到交易木材的市场很多,然品种全部是杨树,统一地将杨树的树杆锯成约两米长的树段,我问司机何以将大料锯小,司机称这种杨树属再生林,主要是用来造纸及粉碎后做板材所用。然沿路路牌极少,且司机并不知道阮庄的具体方位,故而每遇路口均需打听。我在某个路口处看见前面停着一辆警车,有几个警察正在截大车,我让司机停车想前去打问,司机紧张地说那可不行,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笑着回答说:“历史经验证明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毅然下车奔警察而去。
我的这个举措出乎警察们的意料,他们狐疑地看着我:“我们没拦你的车呀?!”我不管这些,直截了当地问路,其中一位果真知道阮籍墓的所在,详细地告诉我如何行进。遇到这样的警察真好,我向其道谢后,回到车场,按其所指继续前行。沿途路两边的院落门楣上都镶着瓷砖烧制的五个字“家和万事兴”,从字迹上看均出自一人手笔,难道就不能换几个字,从众心理如河曲智叟所言:“汝心之固,固不可彻。”一路上的无聊,我就靠看到更无聊的事情来打发,也足见我无聊到了什么程度。
河南尉氏县阮籍墓文保牌
这一带成为了阮氏后人的公墓
其下车跑到路边,跟路边的一辆黑出租车商议,此人同意送我进市,车资80元,然而等我与原司机结完帐,拎着行李上黑车,结果副驾座上又坐着另外一个人,我问这是何意,其告诉我说:自己不认道,这是一个同行,由他带道,并且他认识当地的好宾馆。因为我是临时起意,由开封改为新郑,故未曾订房,只好跟二人前行。然其车却始终驶在小路上,这让我有些警惕,问其何以专挑小路行走,二人解释称:本地黑车查得很严,此车无手续,走大道怕被警察截住。到此时,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总算东转西转进了新郑市,车路过黄帝陵,其二人告诉我:每年农历三月三都要举行大典,还有中央首长来参加呢。
几经周折,还算顺利地到达了旅馆,此馆名“皇宫大酒店”。名气可谓真大,但从里面的装潢看总感觉自己进了歌舞厅,付车资给其100元,本以为其会找回20元,然此人似乎忘了此事,把钱收下来不再言语。既使多收了20元,但两人并不离去,看着我在前台办入住手续,我直问其为何不走,其称想在此处再等人,但那模样绝不是等人的样子,等我付完帐向电梯口走去时,回头看见二个人正在和前台经理交涉,这时才明白他们拉来了客等着拿回扣呢。
被人拿了回扣的酒店果真较差,晚上洗澡地漏不通,满地是水,但出门在外,一切也只能将就了。
阮籍给后世的印象大多与喝酒有关,似乎他的诗词倒少有人提起,以我的私见,他的某个行为反而解读了今人颇为奇特的一种心态。我忘记是从哪里看到这样一个段子,大意是说:某个地方的青年旅舍因为房间紧,将陌生的男女安排在了一个房间,此女跟那个男的说:“晚上你要动我,你就是禽兽。”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感到一晚安寝,在离开时给了那个男人一个耳光,转身离去时说:“你连禽兽都不如!”其实这个故事的本缘应当是出自阮籍之口,《晋书·阮籍传》中有这样一段话:“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
这段话说:阮籍在某地任职时,相关部门告诉他当地有个案子,是某人杀了他母亲。阮籍听完竟然一笑说,杀父亲还差不多,怎么能杀母亲呢?众人闻听此言,觉得他说话太怪异了,于是偷偷地将这件事告诉了皇帝,皇帝也责怪阮籍说,杀自己的父亲可谓罪大恶极,你怎么能说没事呢?阮籍回答说,禽兽从来都知道母亲,但却不知道父亲是谁,所以说杀父这件事就是个禽兽,如果杀母亲,那就连禽兽都不如!阮籍的这个回答让所有听闻者都大为叹服。虽然这个故事的性质跟以上的那个段子没有什么可比性,但我还是觉得这种说法的发明权就是属于阮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