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枯木也要生花
01.钟仪
我生活在一个北方的小城里。
很小的城,落后而闭塞,那里有凌乱而嘈杂的菜市场,马路上 往往堆满了脏兮兮的垃圾。
粗俗的女子叉着腰大声骂着街,嘴里还叼着香烟,一张嘴就显露出泛黄的牙板。
十几岁的我无比习惯这种生活。
因为我不懂外界有怎样的衣香鬓影, 也不懂我们究竟过着怎样卑微而贫穷的生活。
所幸我有特别好的父母,还有赵承君。
我和赵承君自小就认识,那时整个院里只有我们两个算同龄人。
又因为我身弱,少有大孩子愿意带我玩,所以赵承君也就拒绝了十几岁的孩子们抛出的橄榄枝,
一心一意带着他的“钟仪妹妹”玩女孩子才喜欢的游戏。
我喜欢他。
钟仪喜欢赵承君。
那个冬天我读初三,他读高一。
他已经长高了不少, 眉目间分明有了少年的清俊,带些不羁的意气。
放学后我去找他,他正上晚自习,作为学习委员的他坐在讲台上,正低声帮同学解答问题。
我踌躇良久,最终也没有进他的班,只默默蹲在走廊里等他。
走廊的窗户坏了,用胶布缠了几层,但仍然有风钻进来,凛凛然,将窗户吹得哗啦啦作响。
赵承君看见了我,简单强调了下纪律,就出了教室,顺手带上了门。
他问我,“小丫头,怎么还不回家?”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样黑的一对眸子,带着温柔明净的颜色。
我哽了一下,闷闷道:“你以前都会陪我回家的。”
他一掌拍在我背上,却没有任何力道:“以后我有晚自习了,可能……不能陪你了。”
语调小心翼翼,我能听出来那里面的歉意。
我固执地摇头,“不,我不。”
他无奈,只好在讲台边又放了个凳子,“小丫头,那你就在这里做作业吧。”
所幸晚自习不会有老师在,我在这里也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我趴在讲台上看着他。
那样秀挺的鼻,那样薄的唇。是谁说,薄唇多负心?
之后就是放学。
这时才有少年郎嬉皮笑脸地问,“赵哥,这是谁?好生俊俏的姑娘!”
他也笑,却不轻浮,“邻居家的孩子,还小呢,别吓着她”。
那些人哄笑着散去,我想反驳他的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定性我们的关系。
对啊,邻居家的孩子。简单而明了。
当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搪塞时,说实话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有人正拎着扫帚打扫教室,赵承君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于是教室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他坐到桌子上,晃着两条长腿。
他说,小丫头,你看人都走了,那你留下来陪我做值日吧。
我没有反对,默默扫着并不算太脏的地面。
赵承君却生了坏心,偷偷往地上扔着纸片,还一本正经指挥我:“左边第三排那儿还有纸……再扫下右边第五排……”
就这样原本五分钟就可以完成的值日被硬生生拖到了二十分钟。
出教室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了行人,路灯带着凄凉的光,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长长短短,短短长长。
苍青色的风掠过同样苍青色的月亮。
赵承君搓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又为我捂了下冰凉的耳朵,“快回家吧,不早了。”
我却没有动。
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让原来的值日生做清洁呢?”
我只是随口一问,他却停下来,眼睛里是极认真的神色。
他说,因为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他没有说,明明可以麻烦你为什么偏要麻烦别人;
他也没有说,我更习惯支使你;
但他说了,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开心,于是我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会懂我的意思的。
02. 赵承君
我常常会梦见那个少女,冬夜里寒瘦的影子,笑起来时带着两个酒窝。
她一字一句说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起初清晰,后来却渐渐模糊。
我知道后面那句是什么。
那个瞬间,我疯狂地想把这个姑娘据为己有。
她就跟在我身后,轻轻扯着我的衣角。
她的手总是冰凉的,我把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手心里,就像握着一捧雪。
我能感受到小丫头内心的雀跃,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喋喋不休。
比如周测时自己又进步了几个名次,学校门口新开的甜品店超级棒,最近新上的电影她特别想让我陪她去看……
我说好啊,以后我还会陪你很久很久,直到……我们都身死魂灭。
那时我们都还天真着,以为说了就一定能做到,以为所谓相守需要你情我愿。
那个冬天下了不少雪,我去找钟仪,她穿着粉色羽绒服,长发散在肩上,带一点雪的痕迹。
我看见她的脸,微微泛红的颜色,脸上是轻快欢喜的笑意。
她向我扑过来。
我一把抱起她转了几个圈,再把她稳稳放在地上,就听见小丫头抱怨道,“你哪儿能现在才来呢?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有些撒娇的语气,却没有半点恼意。
我们一块往家走,雪被踩得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春日里花开的声音。
我问她,“你是不是知道我会来?”
她却说,“我不知道。我怕你万一来了,却找不到我,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我心里一酸,“那……你如果等不到我呢?”她伸手轻点我的眉心,那样轻缓的语调,“如果我等不到你,我就去找你,直到我见到你。”
钟仪平衡能力不太好,走路总爱摔跤。
眼下小丫头脚下一滑,我伸手扶住她,然后握紧她冰凉的微僵的手,告诉她,别怕,我牵着你。
自那时起,我决定无论什么时候,都让她不用等,不用找,我会直接出现在她身边。
有人说,让她一回头就能看到我。我说,不用她回头,我会向她伸出手。
有时她会陪我去上自习,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安静做着自己的事。
同学们起初起哄,后来渐渐觉得没意思。
也习惯了小丫头的存在,再见她也就礼貌打个招呼,再塞给她一颗糖,课堂秩序也恢复了平静。
我总热衷于帮她修头发,拿个小剪刀,把那些开叉全剪了去。
小丫头也不动,任我剪她的头发。
只有一次,我走神把她的头发剪坏了,气得她整整一周没有理我。
我原本还在想怎么哄她,她却自己跑过来找我,一口一个“承君君”叫得特别熟练。
我总是好奇她的手为什么总是凉的,也试图帮她焐过,可惜收效甚微。
有时我握着她的手,把我们的手比在一块,她总会把手抽回来,“他们说两个人比了手的大小就会分开呢。”
那时我们都还天真着,低眉回转间都是缱绻。
那时真是好时候,至少后来才能有可以怀念的旧事。
03.钟仪
变故出在我读高二的那年。那时他班里转来了一位叫孙其凉的漂亮女生。
普通话里带些上海口音,软软的,很好听;
她的指甲也是好看的,不像我的,不是太长就是太短;
她爱穿裙子,带着甜蜜的颜色,愈发衬得我们这些小城里的穷女孩像灰扑扑的蘑菇。
他和孙其凉关系不错,我们都会听她讲上海,那样繁华的都市,那样多的美人,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向往那样的生活。我也是。
没有孙其凉的插足,我们却嫌隙渐生。
那时我才知道,再炙烈的感情也会有凉下去的时候。
我约他去看桃花,他说他要补习英语;
我想让他陪我去看电影,他说他要准备竞赛;我说我们去逛逛书店吧,他说他要参加自招培训。
可是,与我们住的院子仅一墙之隔的山上就有遍野的桃花,一场电影只要九十分钟,那间书店分明只有几本所谓名著,并不值得花时间去逛。
他总是说,“小丫头,我想带你去更好的地方。但我们别无他法。”
我却总不理解他,固执认为爱情就是在当下厮守,于是我说,“那么,不用了。谢谢你。”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谢谢。
我早就忘记了他的回答,偏记得他眼中的落寞。
然后呢?然后……夏天就到了,就那样一瞬间的事,赵承君去了武汉。
不是上海。不是我们向往并为之争吵的上海。
走了也好。我恨恨想着。
在赵承君之后我顺利读了大学,又找了个男朋友,还算可以,至少不会把我丢在一旁。
然而可笑的是,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不像情侣。
我们没有太亲密的接触,那些唇齿相接的纠缠,令人脸红心跳的拥抱,只存在于我和赵承君之间。
再无他人。
他会给我梳头发,帮我擦净唇角沾的饭粒,带我去旅行。
但我总会说,错了,如果是赵承君,他不会这样。
于是他叹息。“钟仪啊,你分明知道,赵承君都是为你。”
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拨弄一下刘海,“我知道啊,但他所谓的为了我好,我并不想承这个情。”
从那时起我很久都没再见过赵承君。
他避而不见,我止步不前,又岂会再遇见。尽管……他离开的第二年,我也去了武汉。
赵承君啊。
情深不寿,所以我长命百岁;
慧极必伤,所以我安好无恙。
赵承君啊。钟仪不会再念着你。
离了你,钟仪会幸福得不像话。
我默默想着,忽然觉得,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曾有美貌少年生在北方,答应会带我去上海。
我怀念那时大雪纷纷攘攘,赵承君向我伸出手,说,“不怕,我牵着你。”
蝉鸣声里,恍惚间泪流满面。
不得不承认,我需要他,像一个绝症患者需要特效药一样。
我离不了他,或者说,我想我离了他活不了。
但现在,只能怀念,只是怀念。
04.赵承君
高考结束后我就回了家,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除了必要的事,我就缩在床角,并不太小的一团。
那是第一个没有小丫头在的暑假。
日历上打着红圈,那是小丫头放假的日子,原本我们说好,到那天就一起去西藏的。
但我没去。她也没去。
其实我不是没喜欢过孙其凉。
但所幸那只是一丝冲动,那点冲动尚不足动摇钟仪在我这儿的地位。
孙其凉在填报志愿时找过我,问我要不要去上海念书。
我说不了,彼时我刚刚提交了志愿,武汉大学。
很遗憾春天没能带小丫头去看桃花,所以我打算用一院樱花向她道歉。
可我却没找到她。
毕业后我租了个小房子,奋斗了几年,也添置了房和车,有着体面的工作。
也有邻居大妈替我介绍女朋友,频率高到我深深怀疑中国大妈是不是到了一定年龄都会飞升成神——嗯,那个神叫月老,爱乱牵红线的那种。
我总是说,不了,家里内子吃醋呢。于是有人哄笑,那承君哥,嫂子在哪儿呢?
是啊,在哪呢?我闭上眼睛,把烟蒂狠狠摁灭,最后又浇上水。
现在,那半截烟就再也点不着了。
或许真有天遂人愿这个词。
我终于又遇见了她。
那时她也算小有所成,公司总监,有个九十平的小房子,衣着打扮与当年那个单纯又朴素的钟仪完全不同了。
很自然地,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向小丫头求婚时她很冷静,她说,赵哥哥,我需要你,所以我愿意嫁给你。
我看不明白她的情绪,那若有若无的,是欣喜吗?
年龄长了,疑心也长了,总喜欢想东想西。
现在所有人总爱用友善的假象把恶意隔膜,而我的目光,不足以我看透别人的想法。
比如,小丫头是不是还喜欢我,像韦庄词里讲的少女思慕少年郎。
婚礼很简单,普通西式礼仪,不像小丫头想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那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像寻常夫妻一样,不问是否还有爱情。
我记得那时的秋天,她笑颜明艳,我心泛微澜。
我记得那时的冬天,她踏雪来见,我相思成劫。
我记得那时的春天,她立于花下,我情根深种。
我记得那时的夏天,她原地停留,我转身远走。
虽然我最终得以和钟仪相守,我却没再见过那个一心念我的小丫头,尽管有时我还是会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