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楼阁殊胜,白云千载悠悠。
我在长江头回望,君在虹中走。
踩着弹格路,穿过青年学生燕集的昙华林,终于在一所破旧房子的二楼找到“时间书局”。此时天色刚擦黑。简朴且华丽的木质转门,被固定起一个斜斜的角度。侧身走进,三进的铺子里,三三两两书,三五读书人。进门处的大躺台上,散叠着老底子艺人的海报。墙上摆饰着黑胶碟片,长长三架图书,间隔出几条走廊,横着延伸至店铺深处,廊底是一圈吧台、一排木桌,桌面小小的标牌:消费入座。一笑。对着用警戒线拦起的舞台拍了照。手机快门“咔咔”,成了仅有的交流。
同伴定下了晚餐,是在户部巷里的百年老店“老宅藕香”。闻香跑死马。钻进昙华林边的窄巷子,走胭脂路,绕粮道街,穿青龙巷,时而攘攘,时而寂寂。疾走间,瞥见巷子口有一家旧书店明亮着白炽灯,密密叠叠的泛黄纸册间,一个挎着背心的中年人,正光着脚丫,半躺半坐。店外毛笔写就店招,“泉之旧书社”,其下的纸箱子里似也放置着书法挂幅,箱上书:十元每幅,婉谢言价。一切如昨,又不如昨。待走到民主路上的小饭馆,发现早已客满,掇一条矮凳,望着古色老宅两边,几家“夜色”KTV里透出奇诡颜色的彩光,等着一品洪湖藕、武昌鱼。武汉的夜晚里,到底还有什么?
泉之旧书社
到武汉前,已久闻湖北武汉独立书店林立,乃不可错失之胜景。可惜,终因行程太紧,错过了“文泽尔书友会”“卓尔书店”“邗江古籍”等店。于是,到底与武汉的书店江湖,只得见半壁之缘。又兼没能亲至计划内的汉阳物外书店总店,仅顺路在江汉路店匆匆一览,更可惜与武汉的书缘尚浅。
不过,缘浅缘深,少尽缱倦,与视觉书屋段先生聚餐,与文华书城的冯店长共饮,皆是难得的缘法,为武汉四天三夜行程的高光时刻。
问及书店往事,段先生灯下侃侃,谈兴极佳。忆数廿余年前初创以美术特色书店,此后起起落落,无不与书业环境相连。书市兴,而店业兴;网市起,而店渐衰。身处这一互联网逐渐改造诸般业态的转捩点,未来的一切都仿佛迷雾中。书店是否将被网店覆盖,图书行业是否将全面转入网络的知识付费?书,是否正迎来终局?这样的问题本身,已给所有爱书惜书的人带来恐惧,无论心中揣想的答案如何。艾柯曾撰文讨论“书是否终将被互联网取代”,戳准了时代痛点,之后每年接受采访,都被重复问到这个问题。于是,便将之前的文章,复制粘贴。“再没有比印出来的文字更容易被遗忘了。”艾柯猜想,要么是公众舆论(至少是记者)抱持着这个想法,要么是因为这些记者觉得他们的读者,都这样想。段先生聊兴甚佳,不知不觉,竟过了约定好要回家的时间。匆匆告别。段先生说,明日与家人出游,经营书店,万般不由人,这次总算抽出时间来,定要好好准备。
无论读书撰文,即便是纪行,总习惯寻找足以撬动内容的支点。人就是如此希求意义的物种。因此人类记住某些事的时候,兼且遗忘更多的事,通过对无义信息的销删肢解,我们收获完整。
初抵武汉的第一夜里,即使有美丽的鹿书编辑陪伴,江汉物外给我留下的印象依旧只是西方古典主义的外观与内里现代而美妙的装潢。柜台前摊着记述武汉华洋并包历史的新版绘本,一条红线斜斜地分出世界文学与躺台展示空间。下班时间,四周零零散散,都是读书的人,木质书架映出暖黄色的光晕。我尚在寻找意义。
视觉书屋
第二日拜访隔了长江的视觉书屋,走出地铁就见到两三家以“达”为名的画室,“达标”“达达”,谁能不求闻达于世?门前成排停放的车辆,更显真实的“视觉”不如图画美好。黑白间隔的线条设计,暗示着店主人段先生的专业背景,两进的店铺显得稍稍有些狭窄,陈列紧凑的书架之间,仅留一人行走的空间,迈进去,就仿佛跌进了爱丽丝的仙境迷宫。要怎样才能让我这样的纯外行理解,满满地摆在书架上那一串名字,德加、穆夏、马蒂斯……书法、绘画、摄影、设计,那些陌生的领域仿佛一堵墙,牢牢将我挤压在走道间。在那一时刻,架上的书召唤着我进入这个世界一窥究竟,从心底冒出的陌生与羞怯,却将我牢牢按在原地。是否我惯常认为的“有趣”好书,也自己周围竖起一道迷墙?相信对于美术专业的读者来说,视觉书屋定是值得朝见的圣地。回身找人,同行的设计师果真已藏身书海,寻不见踪迹。但它却不一定是我的圣地。一番挑挑拣拣,最终选购了一本带着“i”标签的《生活工艺时代》,由日本工艺家三谷龙二主编,集结了十多位倡导“生活工艺”设计师的作品,以及一套由企鹅出版书目封面翻印的明信片,恰恰与我所关照的“日常”和“出版”两个关键词相切。结账时,店员小姐热情地为我找寻手机上的折扣信息,异常熟练。这一细节与书店周边学生群体的价格敏感相映,“踢踢踏踏”地将我心中的抒情,按得愈见斑驳。
文华书城
在偏僻的武汉国际展览中心早早收摊,打车到繁华的楚河汉街畔之文华书城。店长冯先生匆匆而来,陪我们踏进电梯时,顺手捡起地上废纸团。我见过大多书店人都如此:细致,严谨,忱于理想,忠于实务。也许是我在平时生活里疏于观察?但确实极少见到面向大众的零售或接近零售的实体业主,真正将氛围贯穿于每个细节之上,即使那只是一家武大门口的小书店,七八平米大小的空间里,只有书四五架,读书之人二三。冯先生再三道歉,文华书城内正在进行整体的空间调整,相对其他独立书店,这里空间似乎更大,格局却更逼仄,书架间留出的走道里,都是书山寻路的年轻人。四层的布局虽各有不同,却都是中书外店的大概设置,因楼层的不同而中间摆布不同品类的图书,周边一圈按着品类设置了各色小店,咖啡、文具、文创、美甲美妆。冯先生竟在文华里开出了文化街。如此设置,一来分担繁华地段的租金,二来丰富业态、增引客源。深以为然。
从文华书城离开时,在三层偶遇传奇的“小宋CD”,甚是有趣,作为武汉最后一家黑胶碟音像店,十几平米的空间里,满是前网络歌曲时代的留存。没有卡路里,唯有音乐而已。心底十分想入店观摩,然而正巧碰上“小店”内举办主题分享,未免打扰,于是悻悻然离去。
等待同行伙伴热闹地挑选文创手办的当口——那种猫爪形状的卡片本值得一提,实在萌动女心——我眼前突然晃过陪太太逛宜家的场景,这家以廉价著称的北欧厂商,同时也以其特殊的商品成列方式独树一帜,零散的商品共同作为“家”的载体布置展示,而将冰冷的货架挤入货仓,载体隐入幕后,却潜入人心。
书,说到底,终究只是文化的一种载体。在书之前,是人与人之间的口传心授。有书以后,更有广播电视、移动终端。书的形式独一无二,作为载体,却从来不是独一无二的——突然觉得很有趣,不知有人是否曾经好奇,为何东西方文明中,都毫无例外的产生了“书”这一册页的形式?有纸未必有书。当一个后发的文明预见一个先进的文明,希图奋起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引进、翻译他们的“书”。这是“书”的元问题,也是“书”的存在主义研究。很有意思。 心底的淡色阴影,不知何起,未知何终。心思乱转,忽而又想起前一日,坐在户部巷老宅藕香门口,初次望见武汉长江大桥,四下皆是黑漆漆的影,桥上明亮的光,曲折地从树冠上方透出,直至一个空隙,明晃晃地,直直地划向天际。有河的地方,终归有渡,终归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