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街是一片嘈杂且多事的地方。
谁说不是呢?
一个自发的蔬菜批发市场。早晨三四点钟,这里就苏醒了。先有几声马达的响动,渐渐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接着人车混杂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太阳升到文庙广场的上空。到了晚上,提前准备第二天生意的忙碌人,从吃过晚饭开始,就像陀螺一样地转起来。
好多人受不了。失眠,烦躁,健忘。尤其是家里有正在上学的孩子或者老人生病,更是苦不堪言。有人不断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答复说快了快了,等物流大市场建好,就让他们搬过去。物流大市场什么时候建好?谁也不知道,因为已经建了三年了,还没有建好。
好多人选择搬出去。即使这里有房子,有祖产祖业,也狠狠心租出去。得了,将自己的生活让出去,还能咋着。
老两口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风景如画的城南新区过来,租了房子,住下。
房东是个老西关,热心人。他多有不解,问老两口,二老真要在这里住下来?得到老两口的首肯后,说了一件刚刚在西关街发生的事儿。
事儿不小,轰动了整个城市。一个上高二的女学生,认为这里人多眼多,安全。同时,自以为定力好,不怕干扰,也在西关街租了房子。可是,前不久,出事了,被一对歹徒劫财劫色。
老两口不以为然。老太太疑惑地瞅瞅房东,眼里仿佛在说,怎么?不想租拉倒。转身又瞅瞅老头,老头一脸镇静,伸出一只胳膊摆摆手,嘴里说,没事没事。
房东才舒一口气,收了房租走人,免得惹老两口不高兴。
老头每天起得很早,天不亮,手里拎个布兜儿,晃荡在菜市场。
老头一个个菜摊子看,看得很仔细。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放大镜,往菜根菜叶上照来照去,仿佛公安搞刑侦似的,生怕漏掉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老头大多只买一种菜,芹菜。芹菜要小叶,细根,短茎,且水灵,绿色足。
批发菜的贩子,性子差,脾气坏,嗓门高。老头挑好捡好一把两把,问一句,今天多少钱一斤?菜贩子回答,一块五。老头收了放大镜,嘴里咦了一声,刚才不是七毛五吗?菜贩子又说,人家是批发,你是零售。老头又咦了一声,这一声长了些,显然加些不满的成分在里面。菜摊子前面围着一圈子人,他们等着批发蔬菜哩。老头不说话,也不走,只气哼哼地站在菜摊子前。有人打圆场,叫老人家拿走吧,算他的。菜贩子不好再说什么,和气生财嘛,为了一两把芹菜较劲,没意思。他说,好吧好吧,七毛五就七毛五吧。
老头回家将生芹菜用细纱布裹起来,拧里面的菜汁。芹菜虽然水灵,汁水并不多。老头出了一身汗,喘气也粗了许多。
芹菜是降血压的,中医书上说功效明显。老太太血压高,老头煮芹菜汁给她喝,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下午,阳光从街西头,照到街东头。这个时候,对西关街来说,是一天中的黄金时期。人相对少,车相对少。筒子似的不拐弯的街道,可以慢慢地走走,散散步。
老头跟老太太出来,老两口并排走,很慢,像蜗牛一样。老太太脸色红润,精神头很好,不像有病缠身的样子。
说老太太有福,一点也不假。有老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能说没有福?
老太太之前患高血压,还有脑梗塞。听说都上轮椅了,愣是让老头给拽了下来。
老太太能走了,膘水却没减,仍然肥头大脸的。
老头也有福,儿孙福。而老头没去享清福。
老头的儿子在上海定居,一家人的日子红红火火。儿子在外企,年薪四十万。媳妇在电视台做节目主持,长得天仙一样。小孙子更牛,在美国留学。
儿子曾经接老头过去,老头不习惯,三个月不到,又回来了。老头回来后,儿子一家子就没回来过,逢年过节也没回来过。
都是因为老太太。老头是儿子的亲爹,老太太却不是儿子的亲娘。
老太太脾气坏,动不动就生气。老太太生气的时候,撵老头滚,滚得越远越好。
老头滚是滚了,但没滚远。一使劲滚到大街上,回来还拎一两把水灵灵的芹菜。
老太太的怒气已经消了,脸色恢复了平常的红润。
有一天,下着小雨,刮着北风。老头照例起个大早,准备到菜市场买些芹菜。没料到一块石头躲在暗处,绊住了老头的脚。冷不防的东西很可怕,老头紧跑了几步,还是跌倒在巷口的水泥地上。这一跤,跌得不轻,老头被120车风风火火地拉进了医院。
老头没抢救过来,闭着的眼睛再也没睁开。
奇怪的是,老太太当天夜里也走了。她躺在出租屋里,自己的床上,盖着被子,脸色依然红润。
儿子一家子回来料理老头的后事,场面很是热闹。老头的墓地,被安排在城南高档小区的旁边,小桥流水,风景如画。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老太太才被社区的干部处理掉,安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
老头若是去看老太太,得换乘三次车,再步行四公里。对于老头来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