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姑娘如莲蓬池里的谢花藕,鲜亮,嫩;十八岁姑娘的心,又像高天上的跑马云,变化莫测。
俊花就这样,十八岁,长得俊,心高,一阵风,一阵雨,爹娘都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俊花俯在席梦思床上,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抹净,又拧过身子,愣呆呆望着墙上的明星挂历,扭过脸儿,紧紧地和“明星”贴在一块儿,注视着对面的穿衣镜,掠过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神色。然后,又一张张地揭开,用手撩着,一直亮出挂历后面雪白的墙壁……
看得出,俊花很得意,嘴角翘翘着。不料,俊花将揭开的一厚叠挂历哗啦啦放下,微微叹了口气,那本来得意的神色骤然消失,泪珠儿从两汪湖水里涌出。
俊花又在床头抽泣了。
花她娘“呼啦”挑开门帘儿,颠着一双小脚,心里气,可又不敢发作,惴惴地问:“又咋?”
俊花扭扭腰肢,给娘一个后脊梁。
花她娘不敢出大气儿,自个儿絮絮叨叨的,想说给俊花听,可又惟恐她听见。
“是爹不疼,娘不疼?唉,整天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唉唉,哪样重活叫你干了?知道你身子娇嫩,庄稼地的活,你是蹬过一锹,刨过一镐?从学校回乡,你爹急忙托人,好容易巴结个乡镇企业,没干三天半,嫌人家厂子没起色!干啥有起色?当乡长、县长?也不撒泡……”花她娘忽然觉得话离了板儿,赶紧闭了两扇唇。
俊花顶烦娘没完没了地嘟嘟囔囔,可娘嘟囔的又的确是实话,不愿听,能怎样呢!
花她娘嘟囔归嘟囔,可疼闺女没二话,在她看来,儿子是娘身上的肉,闺女是娘的心尖子。
花她娘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米粥,放在桌上,又返身回去从锅里捞出两个鸡蛋,说:“还不吃?真等着饿死呢!”
“烦,整年奔忙劳碌,就为这个!”俊花手一甩,险些把两只碗抹到地上去。
花她娘慌忙扶住碗,盯住闺女:“娘知道你心里憋闷,可你又不对娘说,真把俺闺女憋坏了可咋办哟……”花她娘当真急了,淌出了泪水。
俊花的心颤了一下,可嘴上更硬了:“总把那果子话儿挂在嘴上,不嫌坠疼!”
花她娘一怔,这可着实屈了心喽!“啪——”可巴掌没有奔闺女的脸,却冲着墙壁。
俊花瞪大了眼睛:“好,打,打吧,打死……”
花她娘慌了,赶紧转折:“娘舍得打你?打你,不是戳我的心尖子么!”忙磕开一只鸡蛋,“你爹,耕坌拉拽,筛簸扬拿,一年到头没个时闲儿,我这身板,喂猪打狗挡鸡窝,里里外外,啥用着你啦,不知足哟!”
俊花说:“算了!陈谷子烂芝麻,老一套!”
花她娘哪里敢再“造次”,讪讪地说:“娘知道你心高,可又掏不出你心窝里的话,你跟娘说了,你想登天,娘变着法儿给你去讨登天梯!”
俊花一次次把娘急得这样,早想把心里话掏出来,可又实在不好开口,她嗯了几回,终于把那刚要露头的话吞下去了。
花她娘急坏了,泪水扑簌簌滚落在前襟上。
俊花鼓了鼓勇气,说:“娘,我想当……”
花她娘抹了一把泪眼,望着闺女,用眼神鼓动着。
“想,想当模特儿!”俊花吐出口,忙把脸压得低低的。
“啥?”
“模,模特儿!”俊花肯定地说。
“噢,干那个,像电视广告里那样,穿着光胳膊露腿儿的衣服,在人面前摇来扭去……”
俊花笑了,扑在娘怀里:“娘,不是干那个!”
“噢,不是干那个呀!”花她娘提着的心“呱嗒”撂下了。
“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俊花偎在娘的怀里,声音细得像蚊子。
俊花说些啥,这无关紧要,只要不干那个光胳膊露腿儿的营生就行!花她娘心里想,脸上露出了笑容。
俊花说着说着,偷眼看了娘一眼,见娘在笑,长舒了一口气。
俊花她娘抚着闺女漆黑的披肩秀发,絮絮叨叨地说:“呀,可把娘吓死了,我当是干那广告模什么特呢!人家不把娘脊梁骨给戳打烂!再说,你那倔爹,拄棍子要吃,也不兴你干那营生呀!”
俊花从娘怀里抽出头,望着穿衣镜里的“她”,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她那挺挺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