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栽下的栀子树?长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过了许久。我也是偶尔的一瞥,才窥视到颗颗青碧的花蕾,在叶间冒出来,簪着星光似的,倔强地内敛着自己的细致与生动。
在我的记忆里,栀子是沉默的、不引人注目的开花的树。我爱兰花的清雅,木棉的热烈,樱花的娇艳、紫荆的媚惑……但我又常惦念栀子默默的风雅别致。
栀子在南方,花开得非常早。三月开始萌结新蕾,四月中旬就相继地旋开淡绿的纹,露出洁白的花瓣来。那些花,丰腴肥美,芳香馥郁。风一阵阵地吹拂着,逼人的清气直入肺腑,偶尔的阳光投下来,将栀子柔和的白映得熠熠生辉,花蕊鲜黄鲜黄的。远远地看着,竟像是乳白色的冰淇淋里勾上那么一点蜜,沾了绚灿,叫人心里直透着凉凉的香气,人在栀子树边呆着,是一步也不肯挪开的。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花花草草,路边见着开得漂亮的花,千方百计要弄一两株回家;长得纤细秀气的草,也是挖回家,种在小花园里。寻常的植物,一到了我的小花园,就变成了宝贝,谁也不许动的。我尤其不许别人碰我的栀子花,要是不知情的人碰巧到我们家来,见花开得好,顺手摘一朵,让我知道了,肯定要生一场闷气,怪责别人不懂得怜惜。白白的,香香的,在树上能开好几天呢。摘下来要不了多久,洁白的花瓣就变黄了,多可惜啊。
不过后来我很舍得把栀子的花和叶摘下来。我们家的枫儿,小时候长得胖乎乎的,皮肤雪白雪白的,水灵灵的很招人爱。可是她每年三四月都会有过敏的症状,常用手在身上东挠挠西挠挠,抓得身上一条条的红痕,还不停地说痒。医生说小孩子身上燥热,让给吃一些清肺凉血的中药。可是枫儿哪里肯吃又苦又臭的中药啊?看着黑褐色的汤药就猛地摇头说“不”,威迫利诱全不好使。
家里没有现成的东西可作替代,可又不能让她就这么挠下去。我只得去花园里,把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剪下来,采几棵路边青,再添上一点金银花,连花带叶熬成水,兑到洗澡水里面,洒上几朵新鲜的栀子花,弄得香气四溢的再让枫儿泡澡——栀子花、路边青,金银花,都有凉血清热利湿的功效呢。说来也怪,枫儿那时不过是个一岁多的小娃娃,竟然喜欢栀子花,泡在浴盆里面,口齿不清地说“香香”,玩得不亦乐乎。
那一季的栀子花,开了近一个月,枫儿就洗了一个月的“栀子香香澡”,不再东挠西挠了,当然也不再说痒了。枫儿慢慢地长大了,晓得了栀子的好处,也变得跟我一样,时时爱惜着园里的花草,不肯让人轻易就伤了它们。想来,栀子,已经用一种馥郁的香气,一种良药的苦心,在一个初春般鲜嫩的孩子生命里激起了涟漪。
“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看来栀子不单花可清肺凉血,果实、叶、根都各有用途呢。杜甫的一首诗,竟将栀子的妙处都道尽了。只是花园里的栀子,多作观赏用。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里有这样的一段:“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水横枝”其实就是栀子枝,鲁迅先生的文章里提到的花并不多,栀子是一种。
鲁迅先生写这段文的时候,大概是六七月,栀子花开尽了,剪一段栀子枝,也可聊以消暑。栀子的叶,一年四季都浓碧发亮,革质肥厚得连风吹过都不会发出簌簌的声响。我是不怎么怕热,所以不曾有剪“水横枝”的经验。可南方的夏天,是热得连虫子都要避暑的。园子里的栀子树,每年都会聚集许多不知名的鸣虫,缤纷热闹地开一季的演唱会。它们在叶子底下彻夜鸣唱,有时竟唱断了我的梦乡路。
午夜醒来,枕上倾听,心思异常澄澈。仿佛那谢去已经有些日子的栀子花,袭人幽香不变,依然是宋时朱淑真笔下香清水影寒,玉质无暑意的可爱模样。听着虫鸣,将栀子,从亘古以前,想到亘古以后,慢慢地又睡着了。
隔天早晨,到花园里看一眼栀子树为鸣虫们撑起的一片清凉,又看看云天浩浩,艳阳炙人,就有栀子早谢,长夏不尽的遗憾。夜里感觉到的舒爽,就像偶尔跌落到脸上的露珠,欲待寻时,却摸不着痕迹。于是只好在酷热之中,安静地等待又一年的栀子花开,香盈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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