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蝉声四起的中午，一个少年爬上高高的槐树。槐树向大河中心倾斜着，有力的树枝像一只巨手托举着少年，使他稳稳地悬在河的上面，他的身下是粼粼波光。他的目光穿过树叶，看到天从天边升起，又从天边落下；村庄被太阳晒得发黑，仿佛是一个正在午睡的壮年；大河从远处来，再向远处去，它的流动是看不见的，感觉到的是它在走……

谁会想到，一个少年会在这时候爬在树上，用他的目光又一次像手一样抚摸田野、村庄和河流？就连机警的蝉也没有发觉，它们仍然起劲地叫着。

这个少年就是我。也许是因为长久眺望，我的眼前模糊了。我擦去不知不觉流出的泪水，取出揣在怀中的书。

这是半本写顿河的书，从四十九页突然开始，在二百三十一页突然结束，没头没尾。七年之后我上大学，才知道它是《静静的顿河》，才知道《静静的顿河》有四卷，也才知道这部书，记载了从1912年到1922年之间俄国社会的变革，以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和命运为背景，广泛地展现了波澜壮阔的内战史诗画卷。但少年的我不知道，而且以一个乡下孩子当时的阅读经验，甚至分不清谁是好人和坏人，只是凭直觉喜欢顿河岸哥萨克，喜欢他们的快活和漂亮，喜欢他们的马靴和歌声，喜欢他们那样面对生死……而最让我喜欢的是顿河的景色：

一个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太阳向四周射出朦胧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风凛冽。草原上，低风卷起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是地平线镶边的茫茫雪原却非常明净，只有东方，在地平线尽头的草原上烟雾腾腾，笼罩着一片紫霞色的气……

这只是书中对顿河流域最普通不过的描写。我的目光停留在书上，神思飞越，对遥远的顿河充满了向往，向往它的辽阔、美丽。与此同时，一股苍凉、悲壮之情悄然而生，随着血液向上奔涌，似乎要冲破我的头顶呼啸而去。啊，顿河！一个少年，可以读不懂书的内容，却能被书感动。坐在高高的槐树上，我明白了一次次泪眼朦胧的原因，那不是因为长久地眺望，而是因为那条充满英雄气概和悲剧气氛的顿河。由此我想到，如果没有这本书，顿河又怎么会被一个中国的乡下少年感动？而它已经感动到一个中国的乡下少年，在此之前它一定感动了无数人。

我在蝉鸣声声的正午，隐约知道了这是书的力量。

我的目光像两片树叶落在大河上。河在近处白亮，在远处墨绿；青翠的芦苇沿两岸生长，仿佛是一群人急等着上船；小伙伴顺水而来，躺在水面上，或者扑腾出蓬勃的水花，或者骑在牛背上，而牛把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只露出黑黑的头、长长的犄角和亮辆的眼睛……给了我们鱼虾、菱角、游泳的大河，灌溉两岸土地的大河，什么时候，我成为一个作家，能让你蜿蜒在我的笔下，像顿河一样不仅流淌在故乡，也经过书的河道，流淌到四面八方？

七年后，我沿着大河走到扬州，后来又走到南京，成了一个作家。当有三百多万字陪伴我的时候，我才明白，让家乡的小河闻名得像顿河，是一个少年幼稚的豪情和美好的愿望，真正如愿以偿，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即使这样，我仍然兴致勃勃地书写属于我的文字，属于故乡的情感。夜深人静，我的耳边常常蝉声四起，人又如同少年坐到高高的槐树上，此时的大河，就在我的血脉里奔流。